他轉過，直視那個。它就站在他前方，也不，彷彿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彷彿它是他的影子。

哈利睜開雙眼，看見兩個空酒瓶之間有一隻又大又方的紅甲蟲朝他爬來，同時發出如貓一般的低頻聲。紅甲蟲停止發出聲音，接著又再度發出聲，輕叩玻璃桌面，朝他爬行五厘米，在煙灰中留下一條細小痕跡。哈利手抓住它，放到耳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好像被碾碎的石頭在：「別再打給我了，斯坦。」

「哈利……」

「你是誰？」

「我是卡雅，你在做什麼？」

哈利看了看來電顯示，確定對方說的是實話。

「我在休息。」他覺胃部準備再度清空裏頭的東西。

「在哪裏休息？」

「在沙發上。我要掛電話了，除非你有重要的事。」

「你是說你在奧普索鄉的家裏嗎？」

「哦，我看看，壁紙看起來應該是。卡雅，我得掛了。」

哈利將手機丟到沙發另一端，東倒西歪地站起來，屈找到平衡，蹣跚地向前走，把頭部當作導航裝置和撞錘。他的頭引導他走進廚房，並未撞到任何東西。他把雙手放在水槽兩側，一張口便將胃裏的東西如噴泉般出來。

他再度睜開眼睛，看見餐盤架還在水槽里，稀薄的黃綠嘔吐沿著一個直立放置的盤子流下。他打開水龍頭。作為再開酒戒的酒鬼有個好，那就是到了第二天，你的嘔吐就不會再堵住排水口。

哈利喝了點兒自來水。不多。作為資深酒鬼還有另一個好，那就是知道你的胃有多耐力。

他回到客廳，叉雙，彷彿剛尿子。事實上他並未檢查自己有沒有尿子。他在沙發上躺下來，聽見另一端傳來低沉沙啞的聲音，彷彿一個小人兒正在用小小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他在雙腳之間索，再度把手機放到耳邊。

「什麼事？」

他不知道該拿如同巖漿般灼燒他嚨的膽怎麼辦，是該咳出來，還是吞下去？還是讓他的嚨被灼燒，只因他活該。

他聆聽卡雅說想見他，問可不可以去艾克柏餐廳跟面。現在，或是一小時后。

哈利看著咖啡桌上的兩個占邊威士忌空瓶，又看看錶。七點。酒品專賣店已經打烊了，但餐廳酒吧有賣酒。

「現在。」他說。

他按下結束鍵，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他查看來電顯示，按下接聽鍵：「嘿，斯坦。」

「你終於接電話了！媽的哈利，我都快以為你像吉米·亨德里克斯那樣嗝屁了。」

「你可以載我去艾克柏餐廳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見鬼的計程車司機嗎？」

十八分鐘后，斯坦的計程車停在歐拉夫家的臺階外，朝打開的窗戶里喊，齒而笑：「你需要人幫你鎖門嗎，醉鬼？」

「晚餐？」斯坦高聲道。車子經過諾斯特朗市，向前駛去。「你是要去上還是你已經上過了？」

「冷靜點兒，我們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對，就像我前妻說的：『你覬覦你每天看到的事。』這句話一定是從那些虛華的雜誌上看來的。只不過指的不是我，而是辦公室的那個渾蛋。」

「你又沒結過婚，斯坦。」

「我本可能結婚的啊。那傢伙穿挪威，打領帶，說一口新挪威語。他說的不是方言，而是他媽的充滿民族浪漫主義、伊瓦爾·奧森[1]式的新挪威語。我不騙你。你能想像嗎？一個人躺在床上，心想現在你的老婆候選人正忙著在辦公桌上跟別人做，眼前還浮現出彩和白屁的畫面，那個白癡用力衝撞，最後停下來，雙，用新挪威語大喊：EGKJEM！（我了！）」

斯坦瞥了哈利一眼，只見哈利什麼反應都沒有。

「天哪，哈利，你不覺得很幽默嗎？難道你有那麼生氣嗎？」

卡雅坐在窗邊，側頭沉思，看著整座城市。一聲輕咳令轉過頭來。原來是餐廳領班，領班臉上出「菜單上有但廚房說沒有」的抱歉神，低低彎下腰，用非常低沉的聲音說話，卡雅幾乎聽不見他說什麼。

「很憾您的同伴來了，」領班臉上一紅，趕更正說，「我是說，很憾我們不能讓他進來，他……他的力太旺盛了，我們餐廳的政策是……」

「好，」卡雅說，站了起來，「他在哪裏？」

「他在外面等你。他進來的時候在酒吧買了一杯酒，帶出去了。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煩你把酒杯拿回來。你知道，我們可能會因為這種事丟了飯碗。」

「好，可以請你幫我把外套拿來嗎？」卡雅說，快步穿過餐廳，領班張地跟在後頭。

卡雅走出餐廳，看見哈利。哈利搖搖晃晃地站在斜坡旁的矮牆邊，就在上次他們站的地方。

卡雅走到哈利旁，看見矮牆上放著一個空杯。

「看來我們註定沒辦法在這家餐廳用餐，」說，「有什麼提議嗎？」

哈利聳聳肩，從扁酒壺裏喝了口酒：「可以去薩沃伊飯店的酒吧，如果你不是很的話。」

卡雅用外套裹住：「我不是很。還是帶我四看看吧，這裏是你的地盤，我開車來的。你可以帶我去看你以前常去的碉堡。」

「那裏又冷又丑，」哈利說，「到都是尿臊味和嗒嗒的煙灰。」

「我們可以煙，」卡雅說，「欣賞風景。你有更好的提議嗎？」

一艘宛如聖誕樹般點著輝煌燈火的游緩緩穿過黑暗，在山下的峽灣里無聲無息地朝城市前進。哈利和卡雅坐在碉堡頂端的水泥上，都不覺得有寒意鑽。卡雅接過哈利遞來的小酒瓶，喝了口酒。

「用扁酒壺裝紅酒？」說。

「我爸的酒櫃只剩紅酒，反正只是拿來應應急。你最喜歡的男演員是誰？」

「該你先說了。」卡雅說，喝了一大口。

「羅伯特·德尼羅。」

卡雅做個鬼臉：「《老大靠邊閃》？《拜見岳父大人》？」

「我永遠擁戴《計程車司機》和《獵鹿人》。我是死忠影迷。那你呢？」

「約翰·馬爾科維奇。」

「嗯，很好。為什麼？」

卡雅想了想：「我覺得是那份後天培養出來的邪惡氣質，那不是我喜歡的人類特質，可是我喜歡他把它表現出來。」

「而且他有一張化的。」

「那樣好嗎？」

「對，每一個優秀的演員都有化的，或者有尖細的化聲音，像是凱文·史派西、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哈利從煙盒裏出一香煙，遞給卡雅。

「你先幫我點煙吧，」卡雅說，「這些人都不是太剛。」

「米基·克，他有化的聲音，化的。詹姆斯·伍茲的像的玫瑰，讓人看了就想親。」

「可是他的聲音不尖。」

「他的聲音像母羊一樣咩咩。」

卡雅大笑，接過點燃的香煙：「別這樣，電影里的剛男人還是有低沉沙啞的嗓音，布魯斯·威利斯就是個好例子。」

「對，布魯斯·威利斯，他的聲音可以說是沙啞，可是要說低沉？恐怕沒有吧。」哈利瞇起雙眼，面對城市，用假音嘶聲說，「看來在這麼高的地方，什麼屁都沒辦法掌控。」

卡雅出大笑，香煙從裏噴出，彈跳著落下牆壁，沒矮樹叢中，發出點點火。

「模仿得很爛？」

「簡直爛了，」卡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該死，你害我忘了我要說的那個外形剛可是聲音化的男演員是誰。」

哈利聳聳肩：「你會想起來的。」

「以前艾文和我也有個像這樣的地方，」卡雅說，接過另一香煙，用拇指和食指著，彷彿它是一待錘的釘子。「一個我們覺得沒有人會知道的地方，我們可以躲在那裏，把說給對方聽。」

「想跟我說一說嗎？」

「說什麼？」

「你哥哥，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死了。」

「我知道，我以為你會跟我說其他的事。」

「什麼其他的事？」

「呃，比方說，為什麼你把他看得好像聖人一樣？」

「我有嗎？」

「你沒有嗎？」

卡雅的搜尋目在哈利上游移。「酒。」說。

哈利將小酒壺遞給，貪婪地喝了一大口。

「他留了一張字條，」卡雅說，「艾文非常敏又脆弱，有時他滿臉都是笑意，充滿笑聲，他一出現就好像把帶了進來。如果你有問題，只要他出現，問題似乎就蒸發了，就好像……呃，就好像朝到一樣。可是在他黑暗的時期正好相反，他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寂靜，空氣中似乎懸盪著一出徘徊不去的悲劇，你可以在他的沉默里聽見這出悲劇。音樂都是小調，麗卻又可怕，你明白嗎？可是有些好像儲存在他眼睛裏，因為他的眼睛還繼續在笑，非常怪異。」

卡雅打個冷戰。

「那時候是暑假，普照，是那種艾文才能帶來的好天氣。我們全家去徹默島的避暑別墅，那天我起床后直接去商店買草莓，回來的時候早餐已經煮好了，媽媽朝二樓大喊，要艾文趕快下來，但是他沒回答。我們想他應該還在睡覺，有時他會睡很久的懶覺。我上樓去我房間拿東西，經過他的房間時，我敲了敲門，大聲說：『有草莓喲。』我打開我的房門，耳朵還是留意他有沒有回應。當你走進自己的房間，你不會東看西看，只會直接去找你要的，比如說擺在床頭柜上的書、窗枱或裝魚餌的盒子。我沒有立刻看見他，只注意到線好像不太一樣，接著我看了旁邊一眼，起初只看見他的赤腳。他的腳每一寸我都悉。以前他會付我一克朗去搔他的腳，他好喜歡那種覺。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在飛，他終於學會飛了。我的視線繼續往上移。他穿著我織給他的淺藍，用延長線在電燈上上吊。他一定是等我出去以後，才進我的房間。我想跑，但卻無法移，我的腳好像在地上生了，所以我只好站在那裏看著他，他距離我是那麼近。我想媽媽，用儘力氣想喊出來，可是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卡雅垂下頭，輕彈煙灰，了好大一口。

「接下來的事我只記得片段。他們給我吃藥，讓我鎮靜下來。三天後，我復原了，可是他們已經埋葬了他。他們說我沒去參加喪禮也好，因為力太大。我聽了立刻生病，整個夏天都在發燒。我總認為他的喪禮辦得太快，好像他的死法讓人覺得丟臉似的，你不覺得嗎？」

「嗯。你說他留了一張字條？」

卡雅向峽灣：「字條放在我的床頭柜上，上頭寫說他上一個永遠得不到的孩，他不想活了，要我們原諒他讓我們承這麼多痛苦，還說他知道我們他。」

「嗯。」

「我非常訝異，艾文從沒說過他上一個孩，他幾乎什麼事都會告訴我。如果是羅爾……」

「羅爾？」

「對，那年夏天我了第一個男朋友。他人很好，又有耐心，我生病的時候幾乎每天都來看我，聽我說艾文的事。」

「聽你說艾文是個多麼棒的人。」

「一點兒也沒錯。」

哈利聳聳肩：「我母親過世以後我也是這樣，可是斯坦不像羅爾那麼有耐心，他直接問我是不是要創立一個新的宗教。」

卡雅咯咯輕笑，了口煙：「我想最後羅爾覺得艾文的回憶讓一切都不過氣，包括他自己。那是個短暫的。」

「嗯，但艾文還在。」

卡雅點了點頭：「就在我打開的每一扇門後頭。」

「這就是原因，對不對？」

卡雅又點了點頭：「那年夏天我出院回家，走到我的房間門口，卻沒辦法把門打開，我就是沒辦法。因為我知道只要一打開門，就會看見他吊在那裏，而且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