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
玖月晞
chapter 1
2018年,夏。
————
孟昀后悔了。
下午六點過五分,太釘在天上似的,還未有下落的跡象。
西天紅霞翻滾,好似山林著了火。
路西鎮坐落在半山腰,一條破爛水泥路貫穿而過,沿路高高低低杵著幾棟年代不詳的矮磚樓,門板古舊斑駁,上掛“米糧油”“新新理發”“種子化”類的塑料招牌。
街尾有家“便利超市”,既不便利,也不超市。店家只收現金,不知移支付為何。一小時前,孟昀進去轉了一圈,繼而想念家樓下的羅森。
孟昀今早出發,從上海虹橋到昆明長水,飛行三個半小時;
從昆明到地州,高鐵兩小時;
從州首府到若縣,綠皮車一小時;
若縣到路西鎮,小車半小時,轉馬車半小時。
孟昀生平頭一遭坐馬車。
一匹栗馬,掛上馬鞍,拉個大篷。篷狹窄,左右靠壁擺兩條板凳,塞下十來個乘客跟一條土狗。
除去孟昀,其余皆是著民族服裝的當地人。
老頭老太太裹著頭巾,中年婦因勞作日曬,臉孔過早老去,辨不出年歲。
從縣上采購的果蔬日用品盈滿小筐小簍,堆在馬車中央。
車顛簸,一簍子小南瓜到孟昀腳邊。立即回,鞋子仍是臟了。
簍子主人有所察覺,忙將簍子挪開,說了句話。不知是云南方言還是民族語言,孟昀橫豎聽不懂。
前頭馬蹄噠噠,馬屁扭,長長的馬尾一甩,蒼蠅飛舞。噗噗兩聲,尾部拉出兩泡屎,被屁上掛著的麻布袋兜兜兒接住,熱氣騰騰。
孟昀戴著墨鏡,臉頰氣鼓如河豚。
金線繡花的Gucci外套在車篷顯得十分暗淡。
扶著搖搖晃晃的箱子,在充斥著汗臭味、馬糞味、魚腥味、蔬菜味的大篷車上晃前行。
下了馬車,孟昀頭暈,腳上著大地都是的。待站穩了,一見四周這荒涼模樣,以為自己到了越南。
目的地清林鎮離此還有段距離,可預見更窮更破。
這便是未來三個月要待的地方。
一時想不開,報名了支教志愿者。
眼下進退不得。
正如這些日子的混生活。
著實累了,從包里出幾張紙巾,墊在路邊臺階上坐下,撥通慈善協會負責人給的號碼——要來接的人姓陳。
嘟——嘟——
響了十幾聲,沒人接。
孟昀心生煩悶,以為要斷線時,終于接通。
那頭風聲很大,轟隆隆,要把的耳朵給刮過去。
對方嗓音卻清沉,似能定風,說了聲:“喂?”
孟昀問:“是陳先生?”
對方說:“你……孟昀?”
孟昀說:“是我。你來接我對嗎?”
對方沒有立即接話,問:“你到路西了?”
孟昀預不祥,緩緩說:“我,到,了。”
對方語氣跟著變緩,聲音也輕了,說:“不好意思,我這邊有點事耽誤了。你能不能等我一會兒?”
孟昀兜頭一盆冷水,克制了,涼聲道:“一會兒是多久?”
那邊斟酌半刻,說:“盡量四十分鐘。”
“哦。”
孟昀掛了電話,將臉埋進手心,太直突突。
下午五點二十,太斜在山頭。
水泥地上堆積了一整天的炙熱,孟昀渾的汗在蒸騰。
林奕揚的經紀人雅玲發來消息:“到了嗎寶貝?(親)”
孟昀就想回一句到你媽,手卻理智:“在等人接我。”
雅玲毫不費心去解讀“在等人接我”的言外之意,發了個ok的表包。
談話終止。
屏幕熄滅,孟昀從黑屏上看到自己滿頭大汗,睫膏都快流到臉上。
出紙巾,把臉干凈,不忘涂一層厚厚的防曬,又畫了下眉。
橫豎閑著無聊,干脆擼個妝,緩解無聊。
正張著涂睫膏,瞥見路邊一老一兩個青布衫的數民族盯著看。
被發現了,那老太太不好意思了,臉上笑出一朵皺紙花,抱著傻乎乎的孫兒進屋去。
窮鄉僻壤,沒有游客。偶有幾個路過的當地人好奇打量。
孟昀渾不在意,玩手機打發時間。
一時無意識,登了許久不登的微博。
微博名是一串毫無規律的字母串,關注和一度都是個位數(數前段時間漲了)。
號上沒有人,除了林奕揚的小號——也是一串字母,但有規律mynytbrwsqnhs
“孟昀你一天不惹我生氣你會死”
孟昀已經兩三個月沒惹他了。
登錄功,一堆紅點。
設置了微博消息不提醒。
不用看,知是林奕揚的問候。
不是沒想過注銷。可上上月準備注銷,發現這號居然積攢了幾百條微博,全是與他的點滴。
并沒有自以為的那麼灑。
今天慈善夜,熱搜好不熱鬧。
“王羽西背頭造型”
“張秋詩海藍星空魚尾”
……
“林奕揚金邊眼鏡”
孟昀拇指懸在屏幕上,輕抖兩下,點了下去。
林奕揚工作室發了九宮格,多角度多造型。
不得不說,他有副好皮囊。
評論全是打call。
“哥哥好帥!”3.3w贊。
“我現在夸林奕揚最A不解釋,能贊到明年嗎?”3.1w贊。
“歡迎關注林奕揚最新單曲《計時》,XX音樂榜第一你值得擁用!”3.9w贊。
一溜兒的控贊、圖片安利,無聊得很。
忽然,孟昀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個只有2人點贊的新評論:
“那兩個小號真的是黑自導自演?我合理懷疑帖是真的!男生小號的翻譯是,my你一天不惹我生氣你會死。這個my很可能就是《海上》的詞曲人孟昀。居然跟公司的同事、幕后制作人談,林奕揚讓人失!”
A回復:“工作室發聲明了,‘單,炒作。’看不懂嗎?就是對家在搞鬼!哥哥近幾年越來越火,歌也開始出圈,這時候他和幕后的緋聞,如此居心叵測你看不出來?”
“呵呵,你們給工作室要求新專輯里不能有孟昀寫的歌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因為水準下,寫的歌難聽,配不上。就事論事!我們《計時》是業頂級制作人伍思賢打造!”
孟昀收了手機,環顧四周。
對面是家米店,一個老婆婆坐在小板凳上吃花生,殼撒了一地。
幾只徒勞啄著殼。
小鎮靜得像死了般,有鬼魅般的老人從田間勞作回來,背著谷穗,佝僂著腰,一步一,近乎無聲地從孟昀面前經過。
孟昀似乎在看他們,眼睛卻泛著虛空。
長時間靜坐著,偶爾眼皮掀,出點活泛跡象。
六點過八分了,那個姓陳的還沒來。
心中煩悶已達頂峰。人猛地站起,拉起行李箱就想走。
可,走去哪兒?
回公司,境況尷尬,且沒的位置。
回家,忍母親的辱。
頓在原地。
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行至后,放緩。
一個年輕男人走到邊,站在臺階下,探頭看了一眼。
來人戴著棒球帽,風塵仆仆的,道歉:“不好意思,讓你等久了。”
孟昀立時質問:“你這人怎麼這樣呀?一點兒都不守時!”
忘了,基金會那邊說的就是五、六點。
“實在對不起,臨時出了點急事。”對方表些許無措,說,“你……喝點水?”
他遞給一瓶水,孟昀不接。
他竟有點兒張了,低聲示好:“了吧,要不先吃個飯?”
孟昀起先不做聲,人緩過來了,“嗯”一聲。
他試探著再次把水遞給,這回接了。
瓶蓋被他事先擰開過,很輕松就打開了,一口氣灌下去半瓶。
那人趕提起的箱子往前走。
孟昀見狀,氣又順了一半,道:“我箱子很重的,可以拖的。”
“噢。”他這才反應過來,拉出拉桿,拖箱走在前頭。
鎮上沒有像樣的餐館,只有一戶家常炒菜店,連招牌都省了,卻坐了兩三桌客。
一個阿姨蹲在門口的大澡盆前,雙手在滿盆的泡沫水中翻攪,碗盤在抹布里一滾,丟去沖水。
泡沫水漬滿地淌。
他拖著箱子經過,滾濺了水到箱上。
他將箱子拎起來,以免弄臟。
孟昀見狀,不予置評。
男人背影高,子看著瘦,卻有力量,拎著箱子,腳步輕松。
餐館門面不大,只容下三張桌子,已坐滿。
店擺一臺開放式冷藏柜,洗切完備的菜品擺在里頭——這便是菜單。
他站在冷柜前點菜,回頭看:“你過來看看,想吃什麼?”
孟昀正皺眉瞧著別人油膩的餐桌,聞言扭頭,撞上男人清黑的目。一時間,兩人都有些怔愣。
他在那一秒思考著這鎮上哪里還有餐館,而孟昀在那一秒被他抓包了嫌棄之的同時,認出了他。
剛才心事煩雜,腦子沒啟,也沒仔細瞧他。
不怪。
他比大學時期了,肩膀寬了,臉部線條也變得深刻。
何況他還戴著帽子,好幾次帽檐遮了眉眼。
孟昀一瞬掩蓋過去,大步走去他邊,作尋常地說:“陳樾,我減,可以只吃青菜嗎?”
陳樾聽見喚自己名字,稍稍打量一眼,說:“可以。”
孟昀掃視一圈冷柜,全是些不常見的青菜。除此之外,竟還有一堆奇怪的蟲子,眉心擰了疙瘩。
從小四不勤五谷不分,站在柜前十幾秒沒下決定。
陳樾也不催,耐心等著。
“這是豌豆尖尖?”指了一下。
“嗯。”
“這是南瓜秧秧?”
“嗯。”陳樾忽問,“你為什麼說菜名,要帶疊字?”
孟昀道:“鄉隨俗,我看網上說這邊的人都這麼講話。”
陳樾極淡一笑,道:“說的是四川吧。”
孟昀頓時想起讀書時自己不務正業,不知他這笑有什麼別的意味:“哦。就這兩個吧,還有這個。”指了把不認識的蔬菜,說,“看著飽肚子。”
陳樾說:“這是苦菜,你怕是吃不了苦。”
“能吃苦啊,怎麼不能吃苦?”孟昀懷疑他意有所指,可瞧他安靜面容,又不似。
陳樾說:“那試試吧,清熱的。”
店里沒地方了,支了張小桌,坐在路邊。
山區道路傾斜,陳樾撿了兩塊小石頭卡住行李箱的滾,弄好了,借水龍頭沖了手,坐到桌子對面,摘下棒球帽,胡抓了把頭發。
男人飽滿的額頭一閃而過。
他發覺孟昀在看他,目短促地在臉上停一秒,又戴上了帽子。
彼此無話。
孟昀率先打破尷尬,語氣很難說不是應付:“真巧啊。老同學了,居然在這兒到,你在這邊干嘛呢?”
陳樾一時沒說話。
孟昀說:“畢業……四年了吧,好久沒聯系了。”
陳樾似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他真實想法,或是裝不知道為好。
最終,他還是說了:“你剛才沒認出我來吧。”
他抬眼,目過黑的帽檐看向,拘謹地抿一笑,說,“你把我忘了。”
我曾經是一個特彆特彆害怕不合群的人,不是因為覺得一個人孤獨,而是覺得,當彆人看到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在路上,會格外炸眼,會覺得我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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