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了茶盞,以瓷蓋緩緩撥著水面翻浮的茶葉,始終一言不發。
跪在堂下的婦人,一新綢夾,腕上戴一隻金釧,此刻面如土,低頭伏跪在地。這盧氏之前已經同兩個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傳一人進來,依舊讓二跪在外頭。
待向我叩拜之後,我只低頭啜茶,也不開口,任由繼續跪著。
此前更梳妝時,聽玉秀説了個大概,王府中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這盧馮氏原是蕭綦邊一名盧姓參軍的繼室夫人。蕭綦從京中北返之後,恰遇隨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務無人署理。盧參軍便舉薦了他在寧朔新娶的續弦夫人,暫時進府執事。這盧馮氏出富家,知書識字,人也明幹練,將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條。蕭綦從不過問府中務,日常事件都由盧氏作主,儼然是王府總管的份。
一年多前,盧氏從親族中了兩個貌子帶王府,近服侍蕭綦。
聽玉秀説來,蕭綦忙于軍務,極親近眷,那杏兒與玉竹雖有侍寢,卻未得名份。只是仗著我遠在暉州,府里沒有別的眷,一時以主子自居,盼著往後封了側妃,從此飛黃騰達。
我尋思著,以蕭綦的名位年紀,在寧朔之前,想來也應有過別的侍妾。然而,卻不曾聽説他有過子嗣。我問玉秀,玉秀卻是個年懵懂的,渾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還好,總算沒有子嗣。生在侯門宮闈,別的不曾多見,爭寵奪嗣倒是見得多了。
堂前雀無聲,眾人垂首噤聲,盧氏汗流浹背跪在地上,初時的傲慢神已全然不見。
我擱了茶盞,淡淡開口,「何事求見本宮?」
盧氏一震,忙叩頭道,「回王妃的話,奴婢是奉王爺之命,帶兩位姑娘前來賠罪,聽候責罰。」
「本宮幾時説過什麼責罰?」我微微一笑,「這話聽來倒是奇了。」
瞧著盧氏眼閃爍,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宮可不敢擔待,你將人領回去罷。」
盧氏臉陣陣青白,略一遲疑,咬牙道,「老奴糊塗,王爺原是遣了兩名婢子過來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調教無方,斗膽領了二人前來請罪,甘願領王妃責罰。」
我冷冷看,原來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討得責罰,就此搪塞了過去,挽回最後一線希。膽子倒是不小,可惜這盧氏太不經唬,一看勢頭不對,便將舊主子丟了,急急朝我靠過來。
「原來如此。」我閑閑端坐,只笑道,「王爺是怎麼説的?」
盧氏躊躇片刻,低了聲氣,畏道,「王爺説……『既是王妃要兩個丫頭,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雜陳。
此前斥責那兩名侍妾,是我故意為之,料想們在我了委屈,必會找蕭綦哭訴。我倒要藉此看看,蕭綦如何應對——眼下看來,他對那兩名子倒是半點不放在心上。
心下懸著的一口氣算是緩了過來,這結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蕭綦才不是那多之人,豈會為了兩個侍婢,與貴為皇親的正妃翻臉,然而,想到他對待侍妾之涼薄,又難免心起狐悲之。千古以來,哪個子能恃寵一生,莫説衰弛,便是當寵之際,也不過是隨手可棄的玩。
盧氏見我沉不語,陪笑道,「那兩名婢子已知悔恨,該當如何置,還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盧氏周一震,忘了禮數,駭然抬頭呆我,「王妃是説……」
我垂眸看,似笑非笑,一言不發。
「奴婢明白。」盧氏怔了半晌,才緩緩俯首,叩了個頭,聲道,「奴婢這便去辦。」
以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風,將兩個婢子責罰凌辱一番也就罷了。畢竟是蕭綦邊的人,如今撥給我做婢使喚,已算給足我面,至多再被我貶去漿洗灑掃,吃些苦頭。等我氣消了,總還有機會翻的。或許連蕭綦也以為,我不過是吃醋犯妒,妻妾爭寵而已……我端詳著自己修削蒼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們到底是看低了我。
兩個侍妾連我的房門也未踏一步,立時被帶走。
庭外傳來杏兒與玉竹哭掙扎的聲音,漸漸去得遠了,聲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門口,默然駐足立了一陣,回正待步室,忽的一陣風起,吹起我帶飄揚。
轉回庭外,庭前夏蔭漸濃,暮春最後的殘花,被一陣微風掠過,紛紛揚揚灑落。
殘花似紅,一般薄命。
們未嘗不可憐,只是生錯了命,自己選錯了路,遇錯了人。
有人固然生錯命,往後樂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憐的,一種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另一種便是不由己,步步荊棘,要麼拓路前行,要麼困死舊地。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是這般鐵石心腸了?
我從眾人眼前緩步走過,所過之,人盡俯首。
一干僕從侍立在旁邊,自始至終,大氣不敢。看著往日最得勢的兩人,就這樣被逐出王府,從頭至尾不過半天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們一眼。
從前一呼百應,人人折腰,卻不過是敬畏我的份;而今,們敬畏的只是我,只是這個鐵石心腸,強橫手段的子……或許,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著世代權臣之家冷酷的。
從此後,這闔府上下,再沒有人敢藐視我的威儀,忤逆我的意願——除了蕭綦。
我微微牽角,可笑什麼妻妾爭寵,這種事休想在我這里看到,我也恥於為之。
我的姓氏和我上流淌的,絕不允許我接這樣的侮辱——我等著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將軍、我的夫君,如何來應對我的決絕。
(下)
案前已堆滿了皺的廢紙,沒有一張畫。紙上勾出亭臺水榭,芭蕉碧濃,櫻桃紅,依稀還是舊時景。我怔怔了滿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寧定。
五月,又是分食櫻桃的時節……「樹下分食櫻桃,嫣紅紫憑儂挑,非郎偏青,為博阿妹常歡笑」。這歌諺,是京中年男常常唱的,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一個年,與我分食櫻桃。
心神一時恍惚,手腕不由自主了,一團濃墨從筆尖墜下,在紙上泅開。
「又廢了。」我直起,將筆擱了,淡淡嘆口氣。
書以靜心,畫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緒,畫什麼不是什麼,越發人煩。
我整日閉門不出,只埋頭書畫之間,旁人看來,怕是一派悠閑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還是負氣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連幾天過去,蕭綦沒有半分回應。侍妾被逐,好像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做了什麼,他似乎也不在意。這件事,再也無人關注,渾若一塊石頭投進深譚,就此無聲無息地沉沒了。
一連幾天,我甚至沒跟蕭綦説過幾句話。他偶爾來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離去。
有兩日夜深時分,他悄然過來,我已經就寢。分明室還亮著燭,我仍倚在枕上看書,他卻不讓侍通稟,只在庭前靜靜站上一會兒,便又離去。
他在外邊,我是知道的,玉秀上不敢説,只拿眼神不斷瞟向外面。
我只佯裝不知,熄了燈燭,側睡去。
他不過是在等我低頭,等我先開口向他解釋。
枯坐窗下,對著白紙廢墨發了半日呆,不覺已是斜西沉,暮時分。
玉秀張羅著侍們傳膳,這些時日,與我稔了,膽子漸漸大起來,更顯出聰明利落。一個十五歲的孩兒,能學得這般乖,只怕也是吃過太多苦頭,越發令我憐惜。
「都下去吧,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學著一副老的口氣,將侍婢們遣出。
我好笑地瞧一眼,卻見左右張,悄悄打開了食盒。
「王妃,我找來了好東西呢!」笑眸彎彎,微翹的鼻尖俏皮可。
一濃冽的酒香彌散開來,我一怔,旋即驚喜道,「你找了酒來!」
「小聲些,可別人聽到!」玉秀慌忙扭頭看門外,悄悄掩了道,「我是從廚房來的。」
我被那模樣逗笑,頑心大起,生平從未喝過來的酒,立時來了興緻。
自到寧朔以來,傷病纏,大夫再三囑咐了戒酒。到如今傷病好了大半,我卻還未嘗過一口酒。此時聞到酒香濃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滿心惆悵也暫且拋到一邊。
我遣走其他侍,與玉秀一起手,將案幾移到庭前花蔭下,著玉秀留下來陪我對飲。
不想這小妮子竟也貪杯,酒至微醺,漸漸臉熱話多起來。
玉秀説起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罵於。
「你爹現在何?」我已有三分酒意,撐了額頭,蹙眉問道。
「早過世了,娘也不在了……」伏在案上,語聲含糊,「有時想讓爹再罵我一頓,也找不著人了,就剩下我一個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親,心中悲酸,正待再問,卻見已呼呼睡了過去。
夜花蔭下,臉酡紅,分明還是個孩子。我笑著搖頭,拎了半壺殘酒起,搖搖踏向花影綽約,想尋個清凈無人的地方,獨自喝完這壺殘酒。
四下一時寂靜,只聽草從中促織夜鳴,邊塞月如練,星稀雲淡。
「樹下分食櫻桃,嫣紅紫憑儂挑,非郎偏青,為博阿妹常歡笑。」我不知不覺又哼起這諺謠,腳下一時虛浮,就近倚了一塊白石坐下。髮髻早已鬆鬆散了下來,索了綉履,舉壺就口,仰頭而飲。
一樣的良夜深宵,一樣的月,曾經是誰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個名字,卻怎麼也揮不去眼前白皎潔的影。
眼前漸漸迷離,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間,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靜無人。我苦笑著舉起酒壺,任那酒傾注,激靈靈灑了一臉,將我澆醒。
壺中漸漸空了,我仰頭,想飲盡最後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壺竟不見了。
後有人劈手奪去了酒壺,將我攬住。
「別鬧,子澹……」我闔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淪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睜眼,腰間一,子驀然騰空,竟被人攔腰橫抱起來。
我只覺輕飄飄的,幾疑在夢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麼……」
可他的手臂只將我抱得更。
淚水滾落,我閉了眼,不敢見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罷……」
他頓住,繼而雙臂一,將我箍得不能彈。
我不由自主手去推他,手之,卻是冰涼的鐵甲。
這一驚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頓時驚去大半,神智隨之醒轉——眼前,是蕭綦盛怒的面容。
我剎那間失了神,一句話也説不出,只覺天旋地轉。
蕭綦一言不發,將我抱進室,俯放在榻上。房中尚未點燈,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只見他側的闊似被月蒙上一層寒霜。
前一涼,襟竟被他扯開,半邊外裳已褪下肩頭。
「不要!」我猛然回過神來,掩住襟,倉惶往床角躲閃。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鋒芒掠過,「不要什麼?」
我一時不過氣,心頭急跳,只慌搖頭,瑟在床角。
見他再度俯過來,我驚得起逃,手腕卻被他一把扣住。
「渾是酒,還不下來,你以為我要做什麼?」他陡然發怒,雙手一分,扯下我半的衫,連同裡面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著自己衫盡褪,雪白耀眼的就此袒在他眼前,寸縷不存。
這不是他第一次掉我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麼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經地義——可唯獨不能是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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