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永徽元年九月十四日。

雖然剛秋，但蔥嶺東麓卻氣溫陡降。夜時分，寒風吹沙，冷月斜照，胡笳四起。

大唐安西都護、譙國公柴哲威站在城外一高高的沙丘上，著沙丘下面已經被一萬士兵團團圍住的西夜國都邑呼犍谷城。

沙丘下面，已經扎好的營帳周圍篝火熊熊，與以往大戰前的張氣氛不同，將士們都在那里飲酒歡歌。這也難怪，因為明天就要被攻陷的西夜國只不過是大流沙里的蕞爾小國，全國的婦孺老加起來也不過三千人，至于能打仗的兵卒，那就更是屈指可數了。

這是一場完完全全的不對稱戰爭。

但柴哲威著城里聳立的那個巨人的影，心里仍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是的，那個巨人并非活著的人，它其實只是一尊塑像而已。然而就在這大兵境之際，西夜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自的安危——他們仍在傾城出，不止不休地在塑像上忙碌著。

那尊塑像已經建到了肩膀的位置，頭部還只是空的腳手架，所以現在還想象不出塑后的樣子如何。

但柴哲威這一生也未曾見過如此高的塑像，他只記得早年在大慈恩寺聽玄奘法師講西行見聞時說過，越過蔥嶺有一個梵衍那國，那里的山壁上鑿有一百四五十尺高的石刻大佛。

但梵衍那大佛畢竟是依山鑿刻的佛像。而這個塑像，卻是西夜國窮盡一國之人力力，憑空在茫茫沙漠中堆塑起來的。如今塑像雖還沒有建，但目測也已經有十來丈高了。

更為關鍵的是，整個西域的人都搞不清這究竟是哪尊神魔的塑像。

是佛像？

不是。據當初從呼犍谷逃出來的于闐商隊的尉遲乙抗說，西夜國已經開始滅佛了。城里所有的佛寺都被拆了平地，磚塊木材都已經搬走，佛像也都被毀掉了。

“我們已經離棄佛祖，改信其他神了。”尉遲乙抗轉述西夜國民的原話說。

“那你們改信什麼神了？”尉遲乙抗當時試著探聽。

那個西夜國民坐在拉木頭的驢車上，意味深長地了尉遲乙抗一眼。

“等這尊神像樹立起來后，整個西域的子民們都會拜倒在他腳下的。”那個人說。

既然不是佛像，那難道是祆教的明神？

還是尼教的日月神？

或是景教或者天方教的主神？

都不是。柴哲威已經詢問了軍中信奉這幾種宗教的將士，他們白天觀塑像后都使勁搖著頭，矢口否認說——這不是我們的神。

而且這座塑像的模樣也十分詭異。遠遠看去，它的雙上長著像蛆蟲一樣的白條紋，肚腹正前方還裝飾著一顆奇怪的頭，它的左手拖著一個王冠裝的東西，右手則四指蜷曲勾住一條絞刑繩索，令人目驚心的是，那絞索上麻麻掛滿了白髑髏。遠遠去，十幾個西夜國的工匠還在繼續往繩索上栓系著干枯的頭骨。

旁邊的侍衛如同讀懂了柴哲威的的心思一樣，站在旁邊補上一句。

“國公，繩子上的那些枯骨，就是西夜國人殺死的來往客商的人頭。”

柴哲威沒有說什麼。作為出戎馬世家的公子，他這些年也經歷了不戰陣。士兵們經常會把殺死的敵人首級砍下來系到腰間，作為戰后請功的資本，這種況“獻馘”。所以，柴哲文看到被斬下來的人頭也很多。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塑像拎著骷髏串的左手，而是臂膀前的右手，那右手的食指正好指向沙丘的方向。

那姿勢就好像在說——下一個人，就是你。

塑像很高，柴哲威站在沙丘上，著指向自己的指尖，不由得心悚然。他裹大氅走下沙丘，將軍阿史那社爾正好迎面走來，朝他行了個禮。

“阿史那將軍，這尊神像看起來十分詭異，明日攻城切莫掉以輕心。”柴哲威心有余悸地說。

“國公莫要擔心，無非是泥塑的邪魔罷了。在下已經命將士們把城團團圍住，估計明日午前時分就能破城。神兵在此，任他是魔是鬼，明日都他灰飛煙滅。”

“可我才在沙丘上眺，西夜國人好像仍在塑那魔像，城中毫沒有備戰的跡象，難道他們就不怕大兵城，碎骨嗎？”

阿史那社爾冷笑一聲。

“西夜國人為邪魔所，殺人如麻，死不足惜。”

柴哲威點點頭。他向圍城的士兵。唐軍兵強馬壯，鼓笳陣陣，篝火熊熊，旗纛飄翻，士氣正旺。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里還是有一種約約的擔心。

柴哲威是在夏天的時候接到西夜國吃人的急報的。

西夜國本來是疏勒人的一支，是大流沙南緣的一個小國，因為深流沙腹地，所以與鄰國相距較遠，來往也很。往往都是經行的駝隊遭遇風沙時，他們才會轉向西夜方向暫時躲避。

當時西域各國人都虔誠地信奉佛教，偶爾也有信奉祆教和尼教的人，但總上不多。據說西夜國也曾一直禮佛向善，直到一支來自于闐的商隊發現了西夜國的異象。

商隊的首領名尉遲乙抗，他是于闐國的一個王子。這支商隊從于闐出發，向西行進，準備將長安運來的品販賣到更遠的碎葉等地。

他們原來打算在莎車歇腳，但不料路遇狂風和流沙，因此不得不中途北行，想暫避在西夜國都呼犍谷城。

尉遲乙抗已經有七八年未到流沙腹地的西夜國了。他這次帶著商隊轉頭朝北，走了大概一半路程，便驚訝地見呼健谷城里正在興建一座巨大的塑像。

那塑像剛蓋到腰部，還看不出是哪尊神佛，但目測也已經有三四丈高了。在塑像似魔似的雙之下，本來就不大的西夜都城顯得如同擺在巨人腳下的一塊棋枰一樣。

商隊所有人都是在仰塑像的姿態下進呼犍谷城的。出乎意料的是，城門口卻沒有往日守城的士卒，而走進呼犍谷城的他們更是大吃一驚。

整個城門口的街道上空空，寂靜無比，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莫非城中心什麼慶典不？

尉遲乙抗懷著這樣想法，索直接帶著商隊的弟兄們往客棧走去。當走到客棧前，他們發現只有酒旗在招展，既沒有店小二出來招呼，也沒有看見有人飲酒吃飯。

“店家，小二——人呢？”尉遲乙抗在客棧里面喊著問道。

店里依舊沒有人回答，就連永遠留在店里招呼客人的掌柜娘子都沒有出來應答。

駝隊里的向導名鮮于倉，是個東來西往的老油條，他瞅著沒人招呼，徑直走到酒壚前。他拉開柴門一看，只見里面放著一壇壇酒，掛著一摞摞的胡餅，更重要的是，幾個灶里還煮著一鍋鍋香噴噴的燉。

西域是個水草稀的地方，有人舍得宰殺牲畜，因此類極為稀有。

“兄弟們，快來看！這里有啊！”

駝隊的那群人聽見有，立刻如蟻附膻似的圍了過來。

“太香了！老子半年多沒有吃了！”

“既然沒人招呼，咱還管他娘的店家在不在干嘛，老子的都快走斷了，兄弟們，咱先吃起來！”

尉遲乙抗是讀過圣賢書的人，他覺得這樣不妥，但看看又累又，就像蒼蠅一樣蜂擁而上的駝隊弟兄，就算想阻止也來不及了。

算了，以后再跟掌柜的結賬吧。尉遲乙抗這樣想道。

但乙抗自己并不打算也加到饕餮的隊伍中去，他畢竟有著王子的份，過大唐的禮教熏陶。他看著那群搶搶酒的人，不免搖搖頭，自己從行囊里拿出一張胡餅，拿出鴟囊倒了杯水，邊喝邊在客棧里轉悠著。

客棧外面是酒館，再往里面走，后院便是住宿的客房。乙抗端著水走進后院，后院也空無一人。不沒有主人，更沒有一個客人。可如果沒有客人的話，又何苦燉那麼多呢？

莫非城里遭遇了匪兵，或者被小突厥騎兵洗劫了不？

不像。因為完全沒有打斗廝殺過的痕跡。

原來他覺得城中心可能有慶典，現在想來也不像慶典，如果是慶典，那這里肯定也能聽到鼙鼓的聲音。

乙抗更加疑起來。這時，他遠遠見院里有一扇門敞開了一個小口。他以前在這家客棧住過，記得那里正是客棧的庖屋。

難道庖人還在里面忙碌嗎？乙抗想了想，便朝那邊走過去，邊走邊喊“有人在嗎”。

庖屋里依然沒有回應。乙抗走到庖屋門口，著門瞥見里面黑乎乎的，一腥味兒撲面而來。

尉遲乙抗心跳得厲害，他有些害怕，還猶豫了一下，但好奇心使他最終還是一把將門拉開。

他大一聲。

屋里的桌上麻麻摞滿了黑乎乎的東西，那不是別的，而是一堆一堆的人頭。人頭們都被剜去了眼睛，瞪大了兩個黑的窟窿，直勾勾盯著不請而的尉遲乙抗。

乙抗嚇得一個倒栽蔥仰倒在門外，他失魂落魄，大聲尖著朝酒館跑去。

“死人了！死人了啊！”

他跌跌撞撞推開酒館后門，但隨后便嚇得差點下落地。因為他看見商隊的人都四仰八歪地倒在地上。更為恐怖的是，不知哪里來的兩個鷹鼻深目的家伙正舉著彎刀，鏗鏗地砍著昏迷的那些弟兄的頭顱，那些被斬完首的腔子還倒在地上，汩汩的鮮從斷頸往外流著。

乙抗想逃走，但他已經得不聽使喚，剛轉就被一把凳子絆了個跟頭。乙抗嚇了一跳，但那兩個持刀者似乎對這邊的靜充耳不聞，他們像被施了蠱的收割者一樣，只是默默地一刀刀斬著那些人的頭。乙抗長吁一口氣，躡手躡腳從后門退了出來。這時他看見兩個西夜國的吏從正門走進客棧，其中一個人出手指頭，一個個數著。

“二十七個。”他說。

另一個人拿著一禿了頭的筆，在簿子上寫了幾筆。大概是墨已經干了的緣故，他拿著筆蹲下去，把筆到斷頸里蘸蘸跡，然后拿起來筆頭，繼續在簿子上記著什麼。

“國師說攢夠一千骷髏，神像就能建了。”

“神像建，神靈就下界到這里了嗎？”

“對。”拿筆的人指著正在砍頭的兩個人說，“告訴他倆，收集完腦袋后再把骨頭剃出來，扔鍋里燉了。”

數數的人使勁點著頭。他拍拍剁頭的人，朝他們打著手勢比劃著。

乙抗這才明白，那兩個人原來是聾子，酒壚里頭的，原來不是牲畜的，而是人。

他慶幸自己沒吃——但即便這樣，他仍然覺得胃里一陣陣惡心。

兩個西夜吏轉準備離開。但拿筆的人似乎想起來什麼，他轉過，對數數的人說：“干完活兒讓他們打掃齊整。也都收拾干凈，晚上塑像的工匠們還等著吃呢。”

尉遲乙抗等到天黑才逃出呼犍谷，他不敢歇腳地一口氣在流沙中跑了七八里路。在漫天黃沙的路上，他撞見一輛拉木頭的西夜國驢車，發現趕車的人正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客棧的店家。

他想躲避，因為畢竟店家也是西夜國的人。但他一晚上沒吃沒喝，已經毫無力氣，他只好眼地著客棧掌柜的拿起一把柴刀朝自己走來。

出乎尉遲乙抗意料之外，店家俯看看，非但沒有殺他，還遞給他一個鴟囊。乙抗愣了一下，他懷疑鴟囊里的水里也有酒館里那種迷藥。但口讓他沒太多資本猶豫，他接過鴟囊，咕咚咕咚喝著水。

店家不說話，就坐在他邊的沙地上。兩個人都遠遠著呼犍谷方向，過漫天的風沙還能看到那未完的半截巨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