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裡黑的,隻有四支紅燭發出奄奄一息的。薄紗籠罩的帳子中,孤零零的放著一支筆。
張嘯卿跪在地上,一也不敢。他是湟州秦王的世子。按道理,除了他老子和皇帝,不需要給其他任何人下跪。
但他已經跪了足足半個時辰,黃豆大的汗珠順著鼻尖和下頜滴滴答答的淌。
驀的,紗帳中的筆「突!」的一下立了起來。寒風呼嘯著殿,打滅燭火,四下更是手不見五指,黑得令人心慌。
紗帳中卻亮了。
隻聽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響起:「張嘯卿,本宮對你送的禮品很滿意,有什麼就問吧……」
張嘯卿大喜過,連聲道:「謝祖師爺,謝祖師爺!」頭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響。
拜了半晌,他抬起頭,畢恭畢敬道:「祖師爺,在下想……想請您算算我那未出世的孩兒的命格!」
紗帳中嗚嗚咽咽一陣響,那聲音說道:「嘯卿,你知道本宮的脾氣,隻為一個孺子也敢麻煩我出馬嗎?」
張嘯卿聽出了語氣中的不快,但事已至此,他隻能著頭皮道:「祖師爺容稟:常言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可賤懷孕整整十七個月,孩子就是生不下來。我家五代單傳,老太太急得要跳井,弟子這才鬥膽驚仙駕。祖師爺在上,萬您給弟子斷斷吧!」
此言一出,紗帳中忽然安靜下來。張嘯卿的心跳得打鼓一般。
這種儀式作「扶乩」,是以人為介,直接和神靈對話的法。被附的稱為「主鸞」;其餘則是助手,喚作「副鸞」。通常沒有三四個人絕難完。
然而今天是特例,裡邊這位不比凡夫俗子,隻一支筆足矣。但據說他的脾氣不太好,生氣時最喜歡做一件事——殺人。若不是得沒辦法,誰也不願意拿自己小命開玩笑。
說好聽點,扶乩請來的是神仙,實際上卻幾乎都是妖魔鬼怪。譬如這位「祖師」,道號「九靈真君」,是隻修鍊千年有餘的妖狐。
他一張斷生死,定命數,自然從無半分差池。但更多的時候這張是咬在獵淋淋的嚨上。
張嘯卿低著頭,眼睛卻死死盯著紗帳。若是老狐貍真是暴起傷人,自己一介武人,說什麼也不能引頸就戮。
然而「九靈真君」彷彿並未生氣。那支筆慢慢移起來,在地上歪歪扭扭寫著什麼。不一會兒,聲音傳出:「奇怪奇怪,老夫我從未見過此種命格!」
張嘯卿的心終於放下了,但隨之又懸了起來,卻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吉是兇。
又過半炷香功夫,紗帳中突然發出一陣尖笑,猶如怪梟夜啼,讓人骨悚然。
「張嘯卿,你生了個男孩兒,他命含天璣、天璿、天相三星,是一等一的富貴命。將來出將相,貴不可言……」
張嘯卿驚喜萬分,連連磕頭:「多謝祖師爺,多謝祖師爺!」
「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兩個字像鐵閘般截斷喜悅,張嘯卿心中猛地一翻個。
「此子卻因七殺、刑沖犯主,一條大福大祿的命格反而變了大兇大災。他為天所妒,生而不全,命中註定要遭千災百劫。而且最親之人也會被連累致死,可憐可憐!」
張嘯卿如同從頭到腳被潑了一盆冰水,絕已極,慢慢癱倒在地。
真君緩緩道:「嘯卿,你兒子的命格是老天爺給的,誰也改不了。我要是你,就不讓他來到世上。但是……」
外麵的天空中忽然傳來沉悶的雷聲,一道紫的閃電撕裂沉沉夜幕。
「隻怕他已經出生了。」
紗帳中的筆啪嗒一聲倒了,微漸漸消散。隻剩聲音如同幽靈般在大殿裡回。
「天生而奪之,這命格作『天殘』啊……」
閃電照亮了荒村古道、斷壁殘垣,也照亮了湟州城裡的秦王府。世子妃——也就是張嘯卿的人終於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雷聲的緣故,沒人聽到嬰兒的啼哭。當產婆欣喜的捧起孩子時,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恐懼」像一條冰冷的毒蛇蜿蜒著爬上臉頰。
這哪裡是嬰兒,世子妃誕下的是一團模糊的。它沒有手腳,沒有軀幹,甚至沒有頭和麵板。
但它卻毫無疑問還活著。因為這小東西上一塊突起的地方正在輕輕跳,那是它的心臟。這個被上天所厭惡的生命沒有選擇死去,而是堅強的活了下來。
世子妃虛弱的說道:「吳媽,讓我看看孩子。」
產婆遲疑著遞過繈褓,一旁的老管家暗暗給下人使了個眼。那人二話不說,去馬廄中挑了匹好馬,冒雨趕奔大荒山歸雲寺,給張嘯卿報信兒去了。
世子妃接過孩子,不低低的驚呼了一聲。隨即眼淚便落了下來。
「我苦命的兒啊,你生這副模樣,在這世上得遭多罪呀!」說著,把臉輕輕在那團小東西上。孩子彷彿知道這是母親,心跳變得平穩了。
七天後,張嘯卿終於歸來。他雙眼布滿,倒提寶劍闖房中,問道:「那怪在哪兒?」
世子妃麵從容,目始終沒有離開繈褓。
「相公,這是你的孩兒,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罵他怪,你也不應該這麼他。」
張嘯卿殺氣騰騰道:「夫人,這是天上的災星,不是咱的孩子。若留著它,張家便有無窮禍患。
我知道你心下不了手。你把它給我,我讓這事一了百了。來年咱們再生一個便是。」
夫人幽幽的嘆口氣:「我就知道他躲不過這一劫。相公,念在我倆母子一場的份兒上,讓我帶他去廟裡上柱香吧。等祈了福,唸了往生咒,你要想做什麼我都依你。」
張嘯卿眼圈兒也紅了,一側讓出房門。
母子倆來到城北大恩寺。廟裡除了他倆沒有一個香客。秦王府的親兵早就把守在門口,隻要世子妃一出來,他們便會立即奪去嬰兒。
世子妃跪在大雄寶殿中一遍又一遍的念道:「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求你救救我兒吧!我來世願披戴角報答這份大恩大德!」
也許是母了菩薩,大殿中忽的閃過七彩寶,一個寧靜慈和的聲音說道:「周氏……」
世子妃一驚,抬起頭四張,問道:「觀音菩薩,您老人家顯靈了嗎?」
「不錯,是我。周氏,你的孩子獲罪於天,救不活的。我勸你還是看開點吧」
世子妃哭拜道:「菩薩,賤妾不敢逆天而行,但我聽說佛家最講平等,隻求能和這孩子做個換。」
菩薩沉默半晌,問道:「你想換什麼?」
世子妃閉上雙眼,思緒回到時居住的山穀。那裡四季如春,泉水淙淙,漫山遍野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
聲道:「這個世界有太多好的東西,我想讓他看看。菩薩,求你用我的一雙眼睛去換他的眼睛吧。」
話音剛落,世子妃的世界便黯淡下來,變一片漆黑。
又說道:「我小時候聽過一位南洋樂師的演奏。他衫襤褸,手中的七絃琴也破破爛爛的。但是那音樂卻是像從人心靈中流淌出來的一般。我的孩子若是錯過這麼人的東西,一定會到憾的。菩薩,我願用自己的耳朵,換他的耳朵。」
大殿中變得安靜起來,蠟燭本在畢畢剝剝的響,可現在卻全聽不見了。
世子妃大聲道:「菩薩,如果一個人能看見世間最的景、聽見最人的旋律;但卻不能說話,無法與人分他的喜悅,那豈不是很可悲?請你把我的聲音也拿走,送給我的孩子吧!」
不知道,就在提出願的一剎那,大殿中響起了響亮的啼哭。
世子妃張了張,卻忽然淒然一笑。忘了自己已經不能言語了。隻見咬破食指,用鮮在地上寫著:「菩薩,我還想讓他擁有強健的魄、修長的四肢、的麵板和充滿智慧的頭腦,可以嗎?」
這時,一隻溫暖的手握住的手掌,在掌心寫道:「不行了。你的孩子是天殘之命,沒辦法補全。就算你捨棄生命,也隻能再換一樣東西了。」
世子妃想了想,寫道:「那麼,我就為他換一顆心吧。一顆善良、勇敢、堅定的心。他要懂得如何去人,也值得被。這是我最後的願。」
「好吧。」
殿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張嘯卿和衛士們持劍而立。隻見他眉一挑,沉聲道:「隨我來!」
眾人闖寺中,一把推開大雄寶殿的門。
但哪裡有世子妃的影子?地上隻有幾行字、用服圍的繈褓,和一個啼哭不止的嬰兒。
張嘯卿抱起他,隻見這孩子麵板斑駁,醜陋無比,一隻手和一條是天然的殘疾,但卻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張嘯卿仰天長嘆,手中的寶劍咣當一聲落了地。
他沒注意到,大殿中央觀音菩薩像的臉上,早已布滿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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