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豫燃奉命,開轅門,將這一小人馬收營中。事畢,他至卓炎中軍帳前復命:“卓帥,都已安排妥當了。”
中軍大帳,卓炎道:“知道了。”
江豫燃將退時猶豫了一下,復進前兩步,想開口時又再度猶豫了一下,像是苦于不知該怎麼說話似的。
“還有事?”卓炎問他。
江豫燃反復猶豫之后,最終還是放棄進言,搖頭后行禮告退。
去中軍大帳約三十丈的地方,江豫燃上了急匆匆往這邊來的鄭至和。后者抱著醫箱,低頭疾行,險些一頭將他撞上。
江豫燃將他一攔一扶,皺眉,“鄭太醫。”
鄭至和看清人,拾袖額,“下一聽傳,半刻都不敢耽擱地就趕來了。江將軍,下可是晚了?”
江豫燃搖頭,朝不遠的一兵帳揚了揚下,為他指明道路,“那邊。”
“誒,好,好,下這就過去。”鄭至和忙不迭地謝過他的好意,足下生風地向那兵帳走去。
江豫燃看了一會兒那背影,然后嘆了一口氣。
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為何中軍大帳旁一直按卓炎的要求留著一頂空帳,為何卓炎從晉煕郡南下時沒帶一兵一馬,卻偏偏將醫湛的鄭至和一日未地帶在邊。
當時,箭結網,軍旗起。
卓炎一問,江豫燃一答。
然后點了點頭,目落不到任何實。就那樣空著目地轉過,囑咐道:“收他所部營。他若負傷,鄭至和去看。”
言罷,獨自離去,回了中軍。
江豫燃直到催馬前去大營外接應時,方駭然察覺話中何意。
久經沙場之人,對腥味皆極敏。
那個男人在見到江豫燃后,于馬上微微頷首致意,隨即下令麾下收戈。他的形與氣質同從前幾無差別,仍然悍勇,仍然狠厲。
但他渾的氣味,卻如浴歸來。
江豫燃不知他上發生了何事,可心中卻莫名地生出一難掩的敬意,行軍禮道:“謝將軍,許久不見。”
男人還他一禮,目遙眺。
江豫燃知悉他目中之意,道:“卓帥眼下無意見將軍。”
男人聞言,收回目,角一,卻沒說什麼。他握住馬韁,雙腳夾了夾馬腹,口中沉喝一聲,馭馬跟隨江豫燃進兵營。
……
兵帳,鄭至和見人便跪,叩道:“王爺!王爺無恙,實乃大幸啊!”說罷,他略略抬首,瞥見男人的臉,驚覺自己失言,忙改稱:“謝、謝將軍。……將軍無恙,實乃大幸啊!”
謝淖抬了抬手掌,“起來罷。”
他正半跪半坐在地上,甲卸了一半,里上皆是斑斑。
鄭至和睹之心驚,膝行上前,同跪于他側,小心翼翼地接過手,先替他將甲慢慢地除下,再從醫箱中取出剪子以明火燒燎,一點點地沿著里側邊從下往上剪開。待剝去浸衫,鞭傷目,鄭至和又倒了一口氣。
他忍不住地發急:“將軍傷未痊愈,為何還要披甲、騎馬、行軍?這般一鬧,傷口又裂,軍前簡陋,若有差池,恐有命之危!”
謝淖任他責問,始終一言不發。
鄭至和等發過急,理智回復了些,便不敢再多言,只是皺著眉頭替他清創、上藥、包扎。
漸漸地,謝淖的額頭有冷汗溢出,眉峰隨著鄭至和手腕的作而一下下地細微,渾筋繃,幾因痛而痙攣。
終于,鄭至和停了手。
他聽見前的男人從嚨深出兩聲息,像是捱過了這一陣痛。接著,他就聽見男人問:“……可還好?”
鄭至和拿布拭手上的痕,苦笑道:“將軍如是,英王殿下焉能好得了?下被英王殿下從晉煕郡帶來此地,每日皆在擔心自己的項上人頭,連夜里都睡不好覺。”
謝淖以拳撐地,緩慢地站起來。他赤著繃帶裹扎的上半,將自己移去矮榻邊,鄭至和取了壺水來,一飲而盡。然后他看向鄭至和,問說:“發了多大的怒?”
“英王殿下砍傷了和暢一條臂膀,又把婚服、冠、圣旨全砍碎了,說鄂王府上下全在騙,而這世間從此往后再無鄂王妃了!”
鄭至和連說帶比劃,言辭略顯激,仿佛當日卓炎拔劍揮砍的模樣歷歷在目。
謝淖無聲,只點了點頭。
這話與和暢所言無誤。他從京中返回晉煕郡后,才知已離開鄂王府而南下戎州。和暢親示傷臂,又將當日之形詳細說明,是何等震怒,又是何等決絕,完全令和暢束手無措。
面對和暢勸他留府養傷的諫言,他本不聽,徑自點了人馬便掉頭南進。
而他此時的面不改,卻更令鄭至和愁眉苦臉。
鄭至和將醫箱收拾了,唉聲嘆氣道:“將軍且歇,下去為將軍煎藥。只是將軍此傷,若英王殿下問起,下該如何答復?”
謝淖抬手,指了指他的腦門,沉聲道:“若敢提一字,你這人頭無人能保。”
……
一出兵帳,沒走數步,鄭至和便被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掠住,直接帶往中軍大帳。
鄭至和大駭,“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他這般聲說了幾句,卻毫無反抗的余地,只得半被強迫半自愿地到了卓炎帳前。
士兵不語,直接將他搡了進去。
鄭至和不妨,雙手力,醫箱落地。啪嗒一聲,箱蓋震開,里面沾了的件掉落一地。
“誒!”他趕蹲下去收拾,腦門急出了一層汗。
卓炎的聲音自前方傳他耳中:“鄭至和。”
鄭至和聞聲便不敢了,老實跪好,應道:“殿、殿下。”
卓炎問說:“他傷勢如何?”
鄭至和連頭都不敢抬,故而不知是什麼表,想到方才被警告的話,只能悶聲搖了搖頭。
卓炎的目掃到他袖中了的雙手,道:“鄭至和,我見過一回你說謊的模樣,你便再也騙不了我第二回 。”
鄭至和心中矛盾,臉上也寫滿了矛盾,滿腦子都是當日和暢右臂鮮噴濺的畫面。他囁嚅半天,難以啟齒道:“謝將軍……只了一丁點皮外傷。”
卓炎沉默了一下。
站起,提著劍走下來。
鄭至和渾一凜。
劍鞘格上醫箱,猛地掀翻整只箱。盯著里面的件,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逐漸變得通紅如。
然后后退了一步,斂回目。
鄭至和再也分辨不出的神。好像仍然是當日在鄂王府中的那個于重擊之下卻能巍峨不倒的人。
可周散發出的凜冽殺意,令鄭至和的頭皮和背脊陣陣發麻。
有一無形的力量摁住他的頭顱,他心一悸,不自地口而出:“謝將軍鞭刑,細察傷口,應是在十數日反復被鞭才會有的深傷。如今將軍傷未愈卻披甲行軍,傷口復裂,若不休養,恐有大患。”
他頓了頓,索一不做二不休:“殿下既然心掛將軍安危,何不去探看,何不去勸誡?”
卓炎目冷淡,仍然無言。
鄭至和嘆息:“將軍若非一路疾行至此地,上的傷必不會如今日這般重。下真是不懂,若慢上幾日再來,又有何不可?”
這話,不知于何撥了卓炎的某心弦。
忽抬眼,問:“今日,是何日?”
鄭至和不解此問何故,懵了一懵,才答道:
“四月二十八日。”
……
夜深時分。
軍營靜穆,月華如綢,鋪滿卓炎一。
男人呼吸聲渾厚,或因行軍勞累,或因傷痛疲憊,于帳中睡得不省人事。
帳中進的月微輕映卓炎眉間,照出清醒的面容,竟無一睡意。
瞳眸澈明,披著一如綢月華,赤著雙足,無聲地向謝淖走去。作極輕,不出一點聲響。
站定于距離他半臂的地方,卓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沉睡得渾然不覺的男人。
他的容貌與記憶中的毫無差別。一樣的英俊,一樣的剛毅。
回憶如海,一浪接一浪地襲上的心灘。
從戎州,再到戎州。
一幕幕與他相關的往事在眼前飛掠而過。
的目如羽一般,輕輕落上他的濃黑的眉與睫,又如影一般,輕輕覆籠住他傷痕累累的軀。
那累累傷痕,被滴水不地掩蓋在他的袍之下。
可卻能清晰地看見那一道道傷口,那翻起的皮,那被人反復揭開的傷疤。
有水霧氤積,的視線因此而逐漸變得模糊。
一時未忍住,緩緩彎下腰,湊近他的臉,用溫地了他的額角。起時,一滴淚珠隨著的作滾落,著他的鬢角沒他的發。
無聲地轉過。
下一剎,垂在側的手腕被男人自后方一把握住,悉的溫度與力度令的心重重一跳。
還來不及回頭,他沉啞的音腔已將的耳骨震:
“炎。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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