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李奚然便覺得自己跟同齡的男孩子不一樣,那些男孩子玩得很開心、很喜歡的事,譬如斗蛐蛐、爬樹掏鳥窩,他都覺得無趣。是他的問題,還是別人的問題?
李奚然將疑告訴母親,母親說,“因為娘的然兒聰明,比他們想得多、看得多,所以想要快活起來不容易。他們的快活是假的,然兒經過努力獲得的快活才是真的。”
想得多、看得多就很難快樂嗎,什麼才是真的快活?才六七歲的李奚然不明白,不過他沒有繼續問,只恭敬地躬,“多謝母親教誨,兒記下了。”
李母對聰慧又懂事的兒子是極為滿意的,又添了一句:“你這樣,很好。”
為什麼好呢?這個疑直到他十二歲,李奚然才想明白:那些想得懂得的人,快活來的容易,消散得也容易。這樣的快活不能吸引他,他要的是長久的快活。
什麼是長久的快活呢?
彼時剛剛接黃老之學的李奚然認為是超然于外,才能得絕世逍遙。但他的父親敬安伯不準他超然絕世,因為他是家里的獨子,李家的興旺都寄托在他的上。
敬安伯四求人,費錢費力地將兒子送皇宮,為皇子們做伴讀。所以,從踏皇宮正南門的那天起,李奚然瘦弱的肩膀就擔起了興家旺族的重任。
在京城朝之中,敬安伯算不得一流二流;在諸位皇子面前,他這個“小小”敬安伯的“聰慧”兒子,更是不值一提。
在皇宮的南書房,李奚然屢番挫后更加冷靜自持,也更加清醒地認識到:他要獲得快活就要比所有人都聰明,然后為下一任君王的左膀右臂,讓李家飛黃騰達。
他默不作聲地坐在南書房的最后一排,一邊刻苦讀書一邊冷靜觀察皇子、世子們數月,最終選定了不重視的二皇子,作為他“效忠”的對象。
彼時,無人認為二皇子能得天下,但李奚然就是堅定地覺得他能。李奚然將李家的快活,寄托在他的上。
李奚然暗中協助二皇子,這個過程中他見識了太多的不堪,更加不快活。不過越是不快活他就笑得越開心,因為他要讓人以為他很快活。他做得很功,就連父親和母親都覺得他很快活。
為了得到多疑的二皇子的信任,已經靠著兒子的計謀,為敬安侯的父親將長嫁給二皇子為妃;為了幫二皇子拉攏江南族,敬安侯夫婦給兒子娶了江南周氏。
房花燭夜,李奚然面含微笑,用喜稱挑起蓋頭,見到了自己的妻子。
周氏含帶怯地抬頭匆匆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李奚然看著十指張地攥在一起,又緩緩抬起頭,向自己展現最好的一面。
周氏很,眸子里閃著的芒示很滿意這門親事。當然應該滿意,周家再有錢也不過是商賈,他李奚然是敬安候的世子,是名揚京城的青年才俊,周氏嫁他是高嫁,他娶周氏是低娶,各取所需罷了。
李奚然不難為,他含笑為遞上合歡酒,“夫人遠道而來,辛苦了。”
周氏巍巍地接過酒盞,眸子里盡是激和怯,與他飲下合歡酒,了名正言順的敬安侯府世子夫人。
周氏在人里算是聰明的,很好強,要求自己和邊人做得妥當。既然喜歡,李奚然便給了為人最大的面,他院的事都依著,讓為自己生兒育。
二皇子登基,帝號建隆。李家跟著興隆了,李奚然了宰相,姐姐了皇后,父親被封敬國公,李家為京城柴氏外最尊貴的府邸。
拿到敕封的圣旨時,父親激得雙手抖,母親和周氏相擁而泣,李奚然卻無比平靜。因為這些是他該得的,這些年他為建隆帝使盡手段,染了無數鮮,助他登上皇位。
高不勝寒,對建隆帝來說是,對他李奚然來說亦是。
所以,李奚然依舊不快活。不過此時他早已看,這世上除了廢,沒有誰是真正快活的。他李奚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應該讓人覺得他快活。
李奚然冷眼看著趨炎附勢的程無介靠著獻人一步步爬上來,看著清王家敗人亡,看著王時卿建隆帝的逆鱗,家破人亡……他心中全無,因為愚蠢就要付出代價,要功就要不擇手段。不管旁人如何,他李奚然依舊是建隆帝最信任的臣子,是當朝的左相。
他也有行善時,不過那是為了拉攏人心罷了。李奚然看著眾人忙忙碌碌虛與委蛇,就像是小時候坐在墻頭看墻外的小孩子大笑大哭,又蠢又無趣。
四十歲那年,他忙忙碌碌卻總不滿足的妻子周氏,生生把自己累死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蠢笨或選擇負責任,周氏當然也不例外。李奚然不是沒勸過,可惜聽不進去,李奚然深知世人的固執,周氏聽不進去,他便由著。
周氏去世后,母親問他填房之事,李奚然說孩子們太小,他再娶怕委屈了孩子,母親含淚應了,給他添了兩個懂事的丫鬟。
不再娶,一方面是為了孩子,另一方面則是李家已無需在通過與其他家族聯姻鞏固權勢地位,他不想再委屈自己,放個蠢笨的人在屋里。他在外已經夠累了,不想回到自己房中時,依舊撐著,不得放松。
周氏去世七年后,母親才看了他不愿再娶真正心思,焦急又無可奈何。母親說,“你就是看得太明白了,人活在世,有時候不必這麼明白。”
李奚然含笑不語,若不是他夠明白,哪來現在的李家。
嘉和三年的瓊林宴上,李奚然發現新科狀元陳祖謨,是個善于利用機會的聰明人,沒有寒門舉子常見的酸腐和固執。他看了這一點,朝中幾個聰明人也看了,都曉得陳祖謨個可用之材,而且用起來定會相當地順手。
誰知,被眾人看好的陳祖謨被富貴迷了眼,接了禮部尚書送的歌姬,又亟不可待地休妻再娶承平王那個蠢貨的蠢霸兒柴玉媛。
在李奚然看來,陳祖謨娶柴玉媛無可厚非。但他錯在既然休妻,卻做得不干不凈,留下后患,終被下堂妻和棄拖累,大好前程變做眾人口中的笑話。
待見到陳小暖后,李奚然才明白不是陳祖謨蠢,而是他這個棄更聰明、夠狠。陳祖謨那點小聰明,在陳小暖面前不值一提。
什麼樣的人才能生養這樣狠厲聰明的兒呢?李奚然對陳祖謨的下堂妻升起了淡淡的好奇。
待見到秦氏時,李奚然卻很失。因為他發現秦氏是個比一般人還蠢笨的人,笨到讓李奚然懷疑陳小暖到底是不是親生的。為此,他還專門派人去濟縣調查陳小暖的世。
陳小暖家的狗,在的郡主封地刨出了清王的墳墓,令建隆帝又驚又怒。建隆帝派人前去南山坳探查實,李奚然主請纓。因為他覺得陳秦兩家、南山坳、清王以及陳小暖、晟王之間都大有關聯,他要掌握主,讓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這次去南山坳,李奚然知曉了秦氏和陳祖謨之間的往事,對這個人升起了一欣賞:雖然蠢笨,但卻是個好母親。
隨后,李奚然又發現秦氏雖然笨卻不蠢,因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笨所以把家里的事都給陳小暖做主。這麼做,沒有一難堪,也沒有一不甘,在這一點上,與周氏不同。
周氏蠢笨,但心卻不服氣李奚然的母親的管教,周氏的好強,也有與母親攀比之意。母親是有的聰明人,哪是周氏能比的。
像這樣的人非常見,李奚然覺得陳祖謨舍秦氏娶柴玉媛,蠢不可及。從此時開始,李奚然開始注意秦氏。
秦氏的快活在別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卻過得有滋有味,李奚然將這歸結于沒見過大世面,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面。但當秦氏富有幾十個田莊,了晟王的岳母時,卻還是不像別的人那般穿綾羅披綢緞,使奴喚婢,頻繁出各府,炫耀別的人難以企及的份地位。
李奚然發現,秦氏依舊忙碌于田間,過著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跟別的人,真的很不一樣。所以,李奚然對這個人更好奇了,他到李家莊住的日子越來越長了。
有一日得空,李奚然隔著籬笆見秦氏在田里除草,一鋤頭接著一鋤頭,枯燥無趣的事卻干得很認真。李奚然坐在涼亭里著,想看能鋤多久。
鋤了一下午,他看了一下午。
待的兩個兒和狗回家,才扛起出頭,回鋤過的田,臉上盡是滿足和快活。
這有什麼好快火的?李奚然覺得納悶,又想起了自己十二歲時反復研究的莊周那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也不知母親是怎麼察覺出他看秦氏與旁的子不同,極力攛掇讓他娶秦氏做填房。
李奚然心里是不反對的,他不討厭秦氏,但他曉得不能娶。因為秦氏是晟王的岳母,他娶秦氏會破壞大局,為了不讓建隆帝生疑,不給自己的外甥等頂之路添障礙,也為了李家,李奚然決不能娶秦氏。
但母親不依不饒的,對秦氏、對他百般試探。
為了讓母親死心,李奚然親自去第四莊提親。他沒把這當回事兒,所以沒帶禮品,沒請人。
因為第四莊有個聰明人——陳小暖。
攔住他的是果然陳小暖這個聰明人,李奚然回到莊里向母親差時,毫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之后,本來就有些懼怕自己的秦氏,躲得更遠了,李奚然幾乎看不到。他很忙,也無暇再好奇秦氏這個人。
直到母親病重,李奚然才又見到。當時心俱疲的李奚然,有種恍如隔世的覺。
母親病故,西北,建隆帝立柴嚴景為太子,接著建隆帝崩,姐姐病逝,外甥登基為帝,李家高枕無憂,守住李家是兒子們的責任,李奚然功退,為母親守喪。
為家族忙碌了大半生的李奚然賦閑在家,以為此時他該會快活了,,但他還是不能快活。見到循著他走過的路,努力上進的長子李潤生,李奚然也很兒子很無味,因為兒子這樣的人生,李奚然一眼就能到盡頭。
倒是隔著個給母親推倒磚墻改為籬笆的那家中的秦氏、小暖和小草,們每個人都不一樣,你不曉得們將來會怎麼樣,們活得實在、快活。
李奚然也想試一試這樣的快活。于是,他去錦袍換上短褐,開始種田。
種田只讓他驗了農人的苦與樂,依舊不得快活。
當次子李厚生巍巍地站到他面前,說想去收集民間故事集冊書時,本不該贊同的李奚然點頭應允了。這條路雖不是通途,但它不一樣,厚生想走,他也許會覺得快活。現在的李家,已經不是李奚然年輕時的李家,他可以容著兒任、快活幾年。
得他應允后,厚生欣喜若狂,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一直冷靜旁觀人間百態的李奚然,忽然想真正驗一次“不一樣”,所以他頭腦一熱,跟著兒子一同去了南山坳。
在南山坳,他又因勢利導地公開了自己對秦氏的傾慕。秦氏還是跟以前一樣笨,但是李奚然覺得笨得可,跟秦氏在一塊生活或許會快活。
現在他的外甥是皇帝,他娶秦氏不摻雜任何功利;他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儀表堂堂、功名就……他又以如此低的姿態求娶,給足了秦氏臉面,陳小暖也不攔著秦氏再嫁,李奚然覺得秦氏早晚會被他,搬到李家來跟他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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