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棠許而言，哪怕已經完全接了這個事實，依然有些無法將這個小鎮和燕時予聯系起來。

沒辦法，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這個樣子。

沒見過過去的他，無法想象他小時候是以什麼模樣生活在這里。

只是看著這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棠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江暮沉曾經說過的話——

他說他查過燕時予的過去，干凈得像一張白紙，什麼資料訊息都沒有。

他的這些過去，或許都如同那座早已被推倒的房子一樣，通通都不允許在這世上留下痕跡。

可是那些痕跡消失，不代表過去消失。

只要他在，那些過去就在。

“我想去看看你以前的家。”棠許說，“雖然房子沒有了，可是地方你總是記得的吧？我們去看看吧。”

燕時予沒有拒絕。

司機被打發下了車，燕時予親自開車，帶著棠許駛上了一條鄉間小道。

而后，車子在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邊上停了下來。

“就是這里。”

燕時予說。

棠許微微有些怔忡。

這片麥田廣闊得仿佛沒有邊際，綠的田地間，一房屋或者居住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棠許安靜地趴在車窗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道：“你小時候，窗外的風景一定很好吧？”

燕時予聞言，好一會兒，才道：“那時候對我而言，重要的從來不是窗外的風景。”

棠許靜了片刻，忽然又轉頭看他，“那學校呢？去你上學的學校看看？學校應該還在吧？”

“學校不在了。”燕時予一邊回答，一邊啟車子，“但是舊址應該還在。”

不多時，兩個人就抵達了一所陳舊的建筑，看起來早已經空置了多年，只有那標志的門窗格局預示著這曾經是一所學校。

“就是這里嗎？”棠許問，“你以前坐哪間教室？”

燕時予抬手指向了二樓盡頭的一間。

“你那時候績怎麼樣？”棠許問，“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好學生嗎？”

“數一數二的調皮蛋。”燕時予說。

“我才不信。”棠許說，“你績不可能差的！”

“從前的小學課程就那麼些容，輕易也能跟上吧。”

“這里是小學啊？”棠許恍然，“那中學呢？中學你在哪里念的？這個鎮子上有中學嗎？”

這一次，燕時予又沉默了一陣，才開口道：“沒有。”

“也是，這鎮子這麼小，能有個小學就不錯了。”棠許笑道，“那中學是在其他地方嗎？遠嗎？可以去看看嗎？”

燕時予迎著的笑臉，緩緩開口道：“我是說，我沒有念過中學。”

棠許再度愣了一下。

他明明說他是15歲那年才離開的小鎮，怎麼可能沒有念過中學？

“初中？”棠許有些遲疑地試探。

“嗯。”那陣沉默過后，燕時予已經又恢復了平靜和坦然。

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一旦撕開一個裂口，余下的，再怎麼瞞，都不過是蓋彌彰。

棠許不由得也沉默了幾秒，才道：“那你在干嘛？怎麼會連初中都不上？”

燕時予將座椅往后調了調，換了個輕松的姿態靠過去，緩緩道：“謀生。”

棠許安靜地看著他，“謀生？”

“12歲那年，我媽媽生了重病，沒辦法再養我和妹妹。”燕時予回答，“所以，只能由我來扛起這個家。”

棠許眸微微凝住。

一個年僅12歲的孩子……扛起一個家？

棠許無法想象這樣的人生。

更無法，將眼前的燕時予跟他回憶中的那個小孩聯系起來。

再開口時，棠許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微微發啞了，“那你都干過些什麼？”

“什麼都干過，包括撿垃圾。”燕時予回答，“只是沒辦法走得太遠，媽媽需要人照顧，妹妹年紀又小，我只能在這附近，一點點賺一些零碎的錢。好在鎮上的民風淳樸，多數人同我們母子三人，常常施以援手，所以……偶爾有些時候，日子好像也沒那麼艱難。”

偶爾有些時候……

那是多偶爾的時候？

棠許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等到燕時予轉頭看的時候，早已經紅了眼眶，在他看過來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扁了扁，哭了出來。

一哭，燕時予反倒笑了。

他出手來，輕輕上的臉，低聲道：“哭什麼？早知道不帶你過來了。”

棠許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掌心，只是不住地哭。

而燕時予并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安靜地看著，任由的眼淚落在自己的掌心，再過指不住地落。

的眼淚可真多啊……

一向那麼堅強，連宋雨廷去世都只是稍稍紅了眼眶的人，原來里竟然是藏了這麼多眼淚的。

這副纖瘦的軀，到底是怎麼藏住的？

燕時予知道，已經忍了很久了。

總是不哭，永遠一副堅強平靜的模樣，發生再大的事，也只是自己扛著。

可是也是人，還這麼年輕，總有扛不住的時候……

而他也不想再看見這樣自己扛。

他知道戴面的滋味。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種滋味有多難。

就像他不愿意提及的過去。

和不愿提及的那些傷痛和委屈。

其實是一樣的。

;面戴久了，常常就會忘了，那其實并不是與生俱來的。

那是可以摘的。

哪怕要摘下來，真的很難，很痛。

既然不愿意摘，那就讓他來，嘗試著先摘。

或許，這就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意義吧。

……

棠許哭了很久。

靠在燕時予懷中哭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仍舊埋在他肩頭，止不住地噎。

車子穿過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隧道時，才終于輕聲開了口：“你很你的媽媽，你的媽媽一定也很你。”

好一會兒，燕時予才手上的后腦，低低應了一聲。

“我從來不知道被媽媽是什麼滋味。”棠許說。

小時候，對“媽媽”的和向往化了棠嵐留給的回憶，畢竟對那個年紀的小孩而言，媽媽是什麼樣不重要，有媽媽很重要。

所以失去棠嵐這個“媽媽”的時候，很傷心，很難過，為此鬧了多年的別扭。

直到逐漸清醒的那些年，在逐漸確認了自己被媽媽徹底放棄的時候，才清楚地想起來，小時候，棠嵐也是不怎麼喜歡的。

的心思從來不在宋雨廷或者上，似乎總是很忙，總是有很多心事，總是不那麼開心。

那些年，為妻子和母親，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大概就是留在這個家里，沒有離開。

而這唯一一件事，終究也沒能長久。

棠許仿佛是生命中的一個意外，從來沒有在乎過、過，離開之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回來看。

后來，秦蘊在這個家里取代了棠嵐曾經的位置。

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能給棠許的，除了容忍，也就是一個“阿姨”的份。

雖然棠許后來才知道，這份“容忍”里，已經包含了太多太多難能可貴的東西，可是小時候的怎麼會懂？

只知道，秦蘊子冷清、淡漠，難以相。

囂張叛逆，挑釁，從來不曾尊重過秦蘊，所以秦蘊也不可能會。

后來，和秦蘊終于和解，終于可以將秦蘊視作家人、親人，可是更多的時候，卻還是會記得，自己是欠了債的人。

而秦蘊仿佛看穿了的心思，既然認為自己欠了債，那秦蘊就理所當然地讓還債。

這樣的相模式，兩個人心照不宣。

再后來，秦蘊走了，棠嵐又一次出現。

看起來那麼溫，那麼關心、在乎，可是到頭來，終究是別人的妻子和母親。

“有親的丈夫，有傾注了滿心溫的‘寶貝兒’，而我，不過是站在的對立面，給如今的家庭添的人……”棠許徐徐開口道。“從前，沒有過我，從今往后，更不會我。”

聲音中依然帶著意，語調卻已然恢復了平靜。

憾嗎？可能會有一點吧。

雖然沒有被媽媽當“寶貝兒”心呵護過，可是有爸爸，宋雨廷給了那麼多的包容和疼，足以彌補失去的母了。

所以當面對棠嵐時，更多的緒，是憤怒和……恨。

的背叛、的欺騙、的不負責任、虛假的關心和，通通都讓棠許憤怒和怨恨。

話至此，棠許終究還是向燕時予打開了自己的心扉，坦白了自己的緒。

可是這扇門，終究只打開了一半。

還有一半，棠許依舊不愿意說。

可是燕時予卻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輕著的臉，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棠許反問。

“關于棠嵐，你沒有說完的那些。”燕時予說。

棠許眸微微，看著，語調都微微繃了起來，“你知道了什麼？”

“你希我知道什麼？”燕時予問。

棠許搖了搖頭，“我希你什麼都不知道。”

燕時予同樣輕輕搖了搖頭。

眼見他這樣的反應，棠許一時連呼吸都難過了起來，忍不住轉開臉，仿佛是想要尋求新鮮的空氣，又或者，是想要逃避什麼。

燕時予卻抓著的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是我不能知道的嗎？”

“你不能知道……”棠許呢喃著，“我不想你知道……我不想把你牽扯進這件事里……”

“杳杳。”燕時予又一次低低喊了的名字，“你的事，我不會置事外。”

“可是你不該被牽扯進來……”棠許說，“我不能這麼自私……”

燕時予捧著的臉，一字一句地開口道：“你可以。”

聽見這三個字，棠許微微頓住。

隨后，燕時予抓著的手，放到了自己邊。

“在我這里，你無上優先。”

那近乎虔誠的一吻落在棠許指尖，那一刻，仿佛是高高在上的指引者，而他，任差遣。

棠許的眼淚險些又一次奪眶而出。

并不是很明白，因此再開口時，只是低喃：“為什麼？”

燕時予沒有回答，只是任由那虔誠一吻，在指尖久久停留。

“告訴我，你想做什麼？”

棠許思緒已經混到了極致，他的聲音如同從混沌之中傳來，指引著，終究給了他回答——

“我懷疑，我爸爸的死，跟有關系。”

棠許低聲開口道：“現在的丈夫邵青云，是南洋赫赫有名的大人，手段狠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去年剛好回國，見過爸爸之后沒多久，爸爸就不治亡了……我懷疑這件事跟邵青云有關，所以找人幫忙調查了邵青云的向。可是從邵青云去年的態來看，他并沒有來過淮市，甚至那段時間，他去了北。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覺得，這件事跟他們有關……可是邵青云這個人，實在是太危險了，我不想把任何人牽扯進來，尤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