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手上的傷t口只剩下淺淺的一道印子, 沈京洲如今不再吃藥。

他垂首凝眸，緩慢和虞寧對上視線。

那雙瑩潤空的杏眸一如既往，淺淡瞳仁中映著揮之不去的擔憂。

虞寧愁眉不展, 臉上的憂心忡忡作不得假。

沈京洲俯垂首, 薄落在虞寧眼睛、鼻尖。

他從不將手上的傷口放在心上, 自然也不會費心。

若不是怕虞寧害怕傷口的猙獰可怖，沈京洲連藥也不想上，妄論吃藥。

他漫不經心回著虞寧的話：“吃完了。”

虞寧眼眸驟。

沈京洲語氣輕飄飄：“已經大好，不必再服藥了。”

若真的大好，適才怎會對自己無于衷。

沈京洲此舉，和蓋彌彰無異。

終究是難以啓齒的事，想來沈京洲是諱病忌醫, 故而才不肯繼續服藥。

虞寧重重在心中嘆了口氣, 著沈京洲又憂心又無奈。

思忖半晌, 也不知如何寬沈京洲。

一雙荑抱住沈京洲，虞寧結結。

“還是、還是得遵醫囑。”

沈京洲淡聲：“劉藺看過了。”

虞寧猛地從沈京洲懷裏揚起頭，言又止：“劉太醫、劉太醫說什麽了？”

迫切想要知道劉藺對沈京洲病癥的診斷，又怕自己的迫不及待溢于言表。

虞寧緩緩坐直子，清清嗓子。

“若是有忌口的, 也好讓膳房記著，往後我若是下廚, 也可以避開些。”

沈京洲手臂上的傷口是如何有的, 沈京洲比誰都再清楚不過。

劉藺的話, 沈京洲大多不曾留心記著。

他稍稍皺眉，沉片刻。

虞寧膽戰心驚, 以為是自己說的太直白了，到沈京洲的傷。

單手拳, 斟酌著言辭：“若是記不住也無妨，改日再問劉太醫便好了。”

“沒什麽要記的。”

沈京洲聲音平靜，“除了飲食清淡，沒什麽要的。”

但凡有傷在，太醫都會叮囑讓吃些清淡流食。

沈京洲這話未免敷衍。

虞寧不好在沈京洲的傷口上撒鹽，只是又將沈京洲抱了些。

茸茸腦袋埋在沈京洲前。

聲安：“會好的。”

秋霜凝重，蕭瑟冷風中疊著縷縷別樣的花香。

暖閣悄然無聲，埋在前的可人烏發蓬松，的長發隨意散落在沈京洲手中。

沈京洲倏然垂首，修長手指輕過虞寧的後頸，而後又稍稍站遠了些。

他挲手中的青玉扳指。

淩厲劍眉下的眼眸深沉，似是在竭力抑著什麽。

沈京洲啞聲：“我還有政務理，殿下今夜不必等了。”

夜蒼茫，銀白輝曳在沈京洲遠去的鶴氅上。

窗棱半支，秋風灌，暖閣垂著的珠玉簾子相互撞，叮咚悅耳。

虞寧一手托著腮，目送沈京洲漸行漸遠。

憂思如月，悄無聲息爬上虞寧的眉眼。

蛾眉似攏非攏。

滿園月籠罩，虞寧臨月輕嘆。

嘆氣聲融在朦朧夜影中。

不知怎的，虞寧總覺得沈京洲離開的影比往日倉促些許。

不像有事，倒像是……落荒而逃。

是怕自己追究底嗎？

虞寧凝眉，指尖無意到錦衾下的話本，虞寧驀地一愣，不由得又想嘆氣。

別人家的那樣厲害，沈京洲年紀輕輕，怎麽就……

唉。

虞寧扼腕嘆息，想著改日尋劉藺旁敲側擊問問。

……

自那日後，虞寧陸陸續續又讓人送了好些糕點來。

樣式談不上致，勝在心意。

多福眉開眼笑，提著攢盒輕手輕腳步書房。

“陛下，殿下又讓人送了膳食過來。”

攢盒提起，竟不再是糕點，而是溫補的藥膳。

多福滿臉堆著笑：“怪道今早殿下召見劉太醫，原來是為著陛下的事。”

沈京洲眉眼輕挑：“見了劉藺？”

多福躬應“是”，他垂手侍立：“想來是殿下昨夜睡得不安穩，今日才尋劉太醫開了安神的方子。”

稍頓，多福悄聲擡眸，覷著沈京洲的臉道。

“殿下應是擔心陛下的安康，明裏暗裏問了劉太醫幾回。”

沈京洲著眉心，餘瞥見虞寧送來的藥膳，指骨在案上敲了一敲。

若有所思。

沈京洲嗓音低啞：“你和說了什麽？”

多福忙忙俯首跪地。

“奴才不敢妄言，只是殿下蕙質蘭心，又比常人多了幾分聰慧悟，或是自己猜到的。”

書房杳無聲息，日匍匐一地。

沈京洲擡起的指尖驟落在案上，久久不曾再擡起。

良久，才聽得他低低道一聲。

“朕知道了。”

起站起，松垮長袍拂案而過。

“告訴劉藺，若是再問起，不必瞞著。”

多福震驚擡起頭。

……

秋狩臨近尾聲。

日薄西山，疏林如畫。

重山疊著落日，梨梨如今不用再守著崽，整日在園子上躥下跳。

宮人不敢拘著，竟不小心讓梨梨溜出去。

趙蕊如臨大敵，又尋上虞寧幫忙。遍尋行宮，好不容易才在一偏僻的宮殿聞得孱弱的貓。

好好的一只白貓，再回來時，渾的發都髒兮兮的。

梨梨頂著一頭的落葉，無助躺在虞寧懷裏，任由虞寧為它梳理發。

趙蕊又氣又無奈：“好端端的，你跑來著旮旯地作甚？別以為不吭聲我就不知道。”

虞寧聞言笑彎一雙眼睛。

許是和趙蕊見過數回，不再如先前那般戰戰兢兢。

虞寧仰起頭，不明所以：“一只貓罷了，你難不還指會說話不？”

趙蕊哼哼唧唧：“殿下可別小瞧了它，這般，定是去尋隔壁府上的小黑了。”

可惜梨梨忘記自己并非還在京城，遍尋行宮也找不出好友的蹤跡。

虞寧好奇：“小黑是貓崽的父親嗎？”

遲疑片刻，虞寧忽然想起沈京洲的病，低聲音道。

“貓、貓……也和人一樣嗎？”

問得靦腆又小聲，聲音斷斷續續，碎在風中。

鏤金菱花嵌翡翠粒護甲摘下置在一旁，虞寧聲音極輕極輕。

“梨梨、梨梨為何會想那樣。”

趙蕊也是未出閣的姑娘，平日雖然閱話本無數，在這事上也是愣頭青。

磕磕絆絆，雙頰泛紅。

帕在掌中一團，趙蕊赧然：“這……我也不知，想來是梨梨喜歡罷，又或是正好趕上它高興？“

虞寧悄悄記下。

烏金墜山，晚霞燦若胭脂。

青松檐，虞寧一路穿花拂石，白石甬的夾道紅葉翩躚。

甫一踏上青石臺階，忽見多福匆忙跑來，手中的拂塵隨著他的作搖搖晃晃。

“殿下這是往哪裏去了？讓奴才好找。”

虞寧詫異：“公公找我有事？”

多福一張老臉笑開了花：“好事，大好事。”

他亦步亦趨跟在虞寧後，穿過月門，轉過芙蓉花障。

從抄手游廊穿過，遠遠可見山門停著的墨綠馬車。

車簾挽起，沈京洲一大紅狐貍裏鶴氅，端坐在車中。

多福笑著攙扶虞寧上車：“殿下先前不是說想去集市嗎？奴才打聽過了，今日正好是盂舟節。”

“趕集”一事不過是虞寧心來提的，木訥立在原地，任由多福伺候自己上車。

待回過神，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

八寶香車穩當停在樹下，長街喧囂，琳瑯滿目。

貨郎背著竹簍，沿街吆喝，蒸籠供著熱騰騰的水晶蝦餃和鮑爪，再往前走是新鮮的牛面，還有梅幹鍋盔。

雖比不得膳房的致，虞寧卻還是看得目不暇接。

路過一個賣面的攤販，虞寧突然剎住腳步，流連忘返。

小攤上的面不勝收，虞寧挽著沈京洲的手臂，還未開口說話。

臉上驀地落下一片黑影。

沈京洲俯，親自將面戴在虞寧臉上。

溫熱氣息灑落，淡淡的瑞麟香縈繞在虞寧前。

聽見小販的奉承聲，聽見風的聲音，聽見從腔呼之出的心跳聲。

那是一張小鬼的面，小販擺了將近半個月，也不見有人買。

忽見沈京洲出手闊綽，笑得合不攏，連著說了好些吉祥話。

虞寧暈暈乎乎，約聽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面牢牢系在自己臉上，沈京洲骨節分明的手指往下。

十指相握。

秋風颯颯，虞寧一路踩著落葉，穿過燭明亮的長街。

河邊楊柳垂金，人跡罕至。

夜空明月高懸，虞寧後知後覺，又是十五了。

“陛下。”

怕旁人知曉沈京洲的份，虞寧聲音得極低，聲若蚊音。

大抵是戴著面，虞寧看見沈京洲眉角輕挑，而後朝自己傾。

似是聽不清虞寧所言：“……什麽？”

虞寧踮起腳尖，紅覆在沈t京洲耳邊，一雙眼睛熠熠，目似明星。

虞寧興致：“陛下，你看那！”

沈京洲擡眸，順著虞寧手指往前去。

水天一，皎皎明月高照。

倏地，上飛快落下一wen。

說是wen也不盡然，虞寧忘了自己還戴著面，落在沈京洲上只有冰涼的。

面之下的一雙杏眸圓睜，有詫異也有懊惱。

沈京洲勾，忽的垂首低眉。

由沈京洲親手戴上的面，又由他親手解下。

面無聲落在地上。

河上水波瀲滟，層層漣漪起伏，簇擁著明月。

虞寧眼中迷離，眼中的明月不再，似乎暈染著模糊的影。

漸漸看不清。

天不是天，月不是月。

如魚離水。

良久，虞寧複找回自己的氣息。

宛若薄敷面，燦若春華。

心無骨，虞寧無力倚在沈京洲前。

“陛下，你今夜高興嗎？”

虞寧問得奇怪。

沈京洲垂眸瞥視，頷首。

虞寧眼中亮著，神采奕奕。環抱住沈京洲，紅再一次落在沈京洲角。

這回沒有面的遮擋。

落在沈京洲上的紅溫暖炙熱，似虞寧此刻真誠熱忱的一顆心。

眼中灼灼，在想什麽沈京洲一眼就看。

沈京洲笑了一聲，瞥見地上掉落的面，意有所指。

“怎麽，殿下今夜不是膽小鬼，而是……鬼了？”

他故意去一個字，薄覆在虞寧耳旁，只說給虞寧一人聽。

虞寧惱怒，語無倫次：“我、我才不是！”

若是那種鬼，沈京洲此刻哪能好好的站在這裏？

只是沈京洲的病還沒好，縱使自己是那種鬼，恐怕也對沈京洲做什麽。

總不能……強人所難罷？

虞寧胡思想，向沈京洲的眼神逐漸染上憐憫。

想告訴沈京洲自己已經知曉他得病了，想告訴沈京洲日後不用再吃藥。

千言萬語堆在心口，最後只剩幹的一句。

“我、我都知道了。”

沈京洲皺眉：“你知道什麽了？”

這種事一只膽小鬼怎麽可能敢說出口。

虞寧轉首，著縹緲的長河，言又止。

碎石在腳下翻滾，而後骨碌碌滾到面旁。

虞寧低垂眉眼，實話實說：“那日你吃藥，我都看見了，也……也猜到了。”

沈京洲眉宇攏著的疑慮一刻也不曾消散。

臉凝重，他聲音喑啞：“你猜到什麽了？”

虞寧一時語塞：“我……”

話說到此，虞寧也沒再繼續瞞的心思。

破罐子破摔，忽的朝向沈京洲，正道。

“不管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

虞寧咬牙，“不就是不行嗎，也不是什麽大事，我……”

餘音戛然而止。

耳邊風聲不再，針落可聞。

落在虞寧臉上的目黑沉如水。

虞寧下意識往後退開兩三步。

手腕猛地被人牢牢握住，沈京洲角輕輕勾起，一字一頓。

“殿下剛剛說……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