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鬧過一場, 總算出了門。

木黃底緞披覆的馬車停在府門口，孩子們先被嬤嬤抱上車，等他們坐定了以後, 紀蘭芷踩著凳爬上車。

許是天寒風大，夜霧冷, 紀蘭芷被一陣料峭冷風吹得搖晃, 險些跌落，幸有一截理堅實的臂彎, 輕輕托舉住的後腰。

手臂的溫度滾沸，紀蘭芷被燙了一下，後頸有點生熱。但好在, 能站穩後, 那只手便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紀蘭芷簾進車廂，回頭一看，對上謝藺的一雙清寒眼。

郎君躬, 對方才出手相助的事只字不提，害得紀蘭芷想道謝也師出無名。

車廂裏坐滿了人, 僅剩下紀蘭芷側的一個空位。

在衆人眼中, 謝藺與紀蘭芷婚期將近, 本來就該坐在一起。紀蘭芷臨時推搡，倒顯得兩人生分。

紀蘭芷拍了拍一側的空位, 揚微笑，邀請謝藺坐下。

郎君從善如流，整了整淩的袍, 坐到一側。

謝藺溫恭知禮，刻意與紀蘭芷空出一寸的距離, 好教小娘子能隨心所地塌肩閑倚，不至于被謝藺害得拘謹。

紀蘭芷看著那一寸猶如天塹般疏遠的距離，和謝藺的袖涇渭分明，各論各的，互不相犯。

只是謝藺袖中的草木香還是一脈脈浸進來，讓紀蘭芷難以忽視。

小孩們聊起方才那一場酣暢淋漓的竹打戰，聊得熱火朝天。紀蘭芷不上話，只能轉頭去看坐姿端正的謝藺。

和他不必太過拘束生分，未婚小夫妻共一室還一句閑談都沒有，反而惹人生疑。

紀蘭芷心有所，問：“謝大人上熏的什麽香？這次倒不似松香。”

紀蘭芷忽然和謝藺搭話。

謝藺怔了怔，偏頭去看紀蘭芷。

小娘子為了在嘈雜的車廂裏和他講話，半個子輕輕傾斜過來。腦後兩條赤發帶垂至肩頭，車廂晃，進一街巷的和燈火，燭勾勒出紀蘭芷鮮明的眉眼，朱榴齒，喜笑盈腮。

紀蘭芷和謝藺說話，沒有半分厭惡與抵。

在小姑娘含笑的目裏，謝藺漸漸放松了僵直的腰脊。

謝藺原本漫不經心的神褪去，側頭來聽紀蘭芷說話，眼神裏帶點鄭重，他甚至稍稍低頭來遷就紀蘭芷，試圖聽清說話。

他慢聲細語地說：“除了松香，許是還沾上旃檀香。這幾日京中有貨郎賣撒佛花，也有僧人擡著開的泥佛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誦經祈福，分發寺中熬煮的臘八粥。我為琢哥兒求了一碗，許是那時沾上了檀香。”

紀蘭芷知道，夫人們都最把寺廟裏熬煮的紅豆粥、綠豆粥，或是尋常齋菜帶回家，端給小孩吃。

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沾了佛緣與香火，那就是天賜之。小孩子氣、難養，父母親希幺兒能健健康康長大，不免會祈求神佛庇佑。

便是紀蘭芷，時有個頭疼腦熱，除了看病吃藥，盛氏也會一連幾天上寺廟裏為帶僧人熬煮過的綠豆粥。

只是紀蘭芷沒想到，一貫秉持“天道寧論，不信諸神”的謝藺，竟也會為小兒的安康求神拜佛。

紀蘭芷覺得有趣，靠他更近，戲謔一般，小聲問：“二哥信佛嗎？”

小姑娘一雙杏眼靈，分明有戲弄之意。

謝藺沒有因態度裏的不恭敬而惱怒，他認真地回答：“曾經……信過。”

在他跪在山石塌陷的地裏，徒手挖掘紀蘭芷的那些時日，謝藺希諸天神佛庇佑，希這一場山難只是老天爺開的玩笑，他的小妻子命無虞，無災無難。

在他為亡妻點燈焚香、立碑掛幡、建設祠堂的時候，謝藺希六道有回，能再等他數十年，待他養大了謝如琢，自會去尋紀蘭芷，共赴生死約。

如今，謝藺低頭，凝撐著手臂，小心翼翼靠近他的紀蘭芷。的雪膩細，手足齊整完好，健健康康，紀蘭芷活著出現在他的面前。

謝藺的眉峰舒展，神和。他忽然覺得，信奉神明興許有用，對于法華天佛，他還能再敬下去。

紀蘭芷不解地問：“曾經？”

謝藺低低嗯了一聲，沒有說其他的話。

紀蘭芷并不知謝藺在想什麽，覺得郎君實在沒趣，有時惜字如金，和他談一大段話，他回個寥寥數字，掐斷了談興。

紀蘭芷只當謝藺不想再被逗趣，索不再問東問西。

很快，馬車停在燈會前面的街巷。再往裏進一步，便是鬧市。

馬車不進去，小孩們趴在車窗邊上，也不耐煩待在車裏，吵吵嚷嚷要下車逛街。

嬤嬤們請示紀蘭芷的意見。

紀蘭芷看了謝藺一眼，道：“謝大人，我們下車步行？”

謝藺點頭。

他先簾，抱著量不算高的謝如琢下車。

等謝如琢落地，他又幫忙車夫擺好供其他大人小孩踏腳的矮凳。

車夫誠惶誠恐，連說不敢讓謝相公幫忙。

謝藺淡道：“不過舉手之勞，不必在意。”

等車裏的人都走空了，紀蘭芷才提起擺，扶著木頭車駕下來。

紀鹿和紀晏清早就被眼花繚的花燈吸引住視線，牽著嬤嬤一連跑出二裏地。

倒是謝如琢還惦念紀蘭芷，他忍住蠢蠢的玩鬧之心，牽著父親的手，守在馬車旁邊等待紀蘭芷。

紀蘭芷稍稍偏頭，看到一大一小父子倆，忽然有點窘迫。

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下個車還會有閃失吧？

奈何紀蘭芷越是留神，越容易出事。下腳太急，踩到矮凳邊沿，直接將凳子踏得翹起，踉蹌倒下。

紀蘭芷嚇得魂魄四散，一聲尖噎在嗓子眼裏。沒等喊出聲，一雙健碩臂膀橫來，抵在的肩膀與膝骨底下，穩穩當當地抱起了小姑娘。

“當心。”

低沉的嗓音自紀蘭芷頭頂上方傳來。

不必看也知，在場的人裏，有這般利落法的人，除了謝藺還能有誰？

紀蘭芷到驚嚇，等懸起的心髒落下，這才緩過神來，擡眸去看救了的郎君。

紀蘭芷和謝藺對上視線。

男人眸幽深如譚，薄冷如峰，眉骨潤英朗，一尾線條鋒利的白棉裏的襟鎖住骨，得嚴合。紀蘭芷只能從謝藺勒的腰帶，猜測袍底下這一有多修長結實。

謝藺看著是溫文爾雅的文臣，唯有被他困在懷中，紀蘭芷才能到臂骨使勁時展現的力量。

紀蘭芷扶住謝藺繃的手臂，看到他托在肩膀上的五指，男人手背虬勁縱橫的青筋，因用力而微鼓。

紀蘭芷看著，莫名有點耳熱。

朝郎君討好一笑，悄悄說：“我能站穩了，二哥放我下去。”

謝藺沒有猶豫，他屈膝，放低了段，供紀蘭芷雙足落地。

紀蘭芷穩穩當當站好，又對一旁的謝如琢，語氣輕快地說：“方才紀姨母險些摔跤的事，不要告訴呦呦和清哥兒，以免被他們笑話！”

故意和小孩子解釋自己是差點摔倒，才會被謝藺抱在懷中，絕不是未婚小夫妻當衆親昵。還是靦腆，不好意思在謝如琢面前，和謝藺太過親地接。

謝如琢沒想那麽多，他當真以為紀蘭芷好面子，連連點頭：“紀姨母放心，如琢不會往外說。”

小郎君一板一眼地承諾，倒讓紀蘭芷生出一種騙小孩的心虛。

為了彌補撒謊的虧欠，紀蘭芷牽著謝如琢，帶他去糖戲攤子買了一只老虎糖畫。

過了子時便是新年，街上張燈結彩，到擺滿竹骨紮的燈棚，用細細的紅繩掛滿了彩紙紮的花燈，花燈形態各異，最吸引游人的便是獅子燈以及寶蓮燈。

昏暗的街巷，有花燈映照，一時間燈火輝煌，火樹星橋。

謝如琢很珍惜和父親出游的夜晚，今年甚至還有紀蘭芷陪同，小孩子高興地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待在紀蘭芷和謝藺中間，一手牽著謝藺，一手牽著即將為他娘親的紀蘭芷。謝如琢臉上笑意盈盈，他明明是穩重的孩子，卻在此刻希能遇到班上的同窗，這樣他便能和所有人證明，他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

謝如琢好奇心重，走兩步便問謝藺：“爹爹，他們為什麽要在家門口擺酒水和果子？”

謝藺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在孝敬門神和鐘馗，你看門上的彩印神像便是守門神。”

謝如琢記在心中，小跑幾下，他看到一群打夜胡的驅鬼技人，又問那是什麽。

謝藺逐一解釋給謝如琢聽。

明明是無趣的小事，男人卻沒有一星半點兒的不耐煩，典故信手拈來，言談通俗易懂，他在用心教導兒子世事俗常，人間萬。

紀蘭芷一直旁聽父子倆講話，不免想象，謝如琢從小小的嬰孩，被謝藺親手養知書明理的小郎君，謝藺應該耗費不心神。

他要教導孩子識字說話，他要指點孩子如何穿吃飯，他每日忙完公務，下值歸府，還得第一時間照看兒子。

凡事親力親為，謝藺這些年，是不是過得有點辛苦？

他守著謝如琢，記掛著亡妻枝枝，會不會到寂寞？

紀蘭芷仿佛能看到那一座被厚雪覆沒的宅院。

燈明亮，燭火，一雙父子坐在正堂吃飯，待在書房看書，有時他們陳列好香燭瓜果，一起備好冥幣、金元寶、紙紮在祠堂門口燒紙，惦念小孩的生母。

他們一直在等紀蘭芷。

可是紀蘭芷遲遲沒有回去。

他們……一定很想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