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支迎親的隊伍, 無聲無息地穿過了長安的街巷,車隊上連喜綢也不曾懸掛, 更無鑼鼓吹打,只有兩盞微弱的燈籠前導。
于此刻死寂的長安街坊裏,猶如一簇飄浮的鬼火,閃爍的幽靈。
這支隊伍前往的方向是薩保府。
袚祝之子娶親,娶的是江氏,江晚芙。
原來這婚是師家為了打發走江晚芙,匆匆忙忙與薩保府定下的。
袚祝的兒子患重病,偏癱在床, 需要沖喜。
但滿長安也難以尋到一個年齡相仿又願意沖喜的小娘子,幸得此時,蒼天降下這麽一個從頭到腳都合適得不能再合適的娘子來,袚祝滿心激, 當即拎上聘禮向師家提了親。
雖說江娘子的父母都已獲罪,但江娘子依向侯府,能自侯府出嫁, 這對薩保府上下而言亦是榮。
本來婚期定的是四月初, 還有些時日, 奈何這漢王非要此時發兵攻打長安, 打了全部計劃。
長安城固若金池,不必擔憂,然而袚祝躺在病榻上就快要魂兮歸天的兒可等不得, 再無人沖喜, 大事不妙。
袚祝躊躇之後, 決定豁出老臉去,提前幾日, 向侯府請求先將這婚事辦了。
江夫人這陣兒如丟了魂,總是心不在焉的。
聽了袚祝闡明來意後,起初對此并不同意:“長安即將大,此時如何能結親?”
袚祝把手藏進他那皮制的袖底下,急得跺腳,上的各骨制晃得伶仃作響。
“江夫人,小兒一病不起,湯藥無用,若不是大巫說,可以借婚事沖淡病氣,或有一救,我也不會如此著急,您就放心吧,聖人英明,太子勇武,這長安它不起來。”
連日來,長安已經亡逸了一撥人,百姓爭相往家中屯糧囤貨。
前不久,主掌侯府中饋的江夫人,也率衆囤積了滿倉必要用,并號令上下節食,以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他們家如今出了一個太子妃,儼然是鐵板釘釘的太子黨,漢王若是取勝,清算太子舊部之時,開國侯府必然首當其沖。
到那時,江晚芙也跟著命難保。
兩下裏一權衡,江夫人想,的確,還不如就先把江晚芙嫁出去,說不準是一條生路,也確實不想把江晚芙的生路堵死。
但這門婚事在定下之時,便沒有得到過江晚芙的應允。
知曉要被江夫人打發出門了,說什麽也不肯,哭天抹淚兒地就上江夫人這裏來哀求。
也自知,以師遠道如今對的態度,是絕對不可能再有一心的,唯有江夫人,看在自己也算是江家僅存的骨的份兒上,說不定會有些微容。
江夫人是唯一的機會,是救命的稻草,焉能不抓住。
可也低估了江夫人的絕。
江夫人被求得無法,嘆了一息,手從地面攙扶起江晚芙,拍了拍的肩,惋惜不已:“芙兒,先前你對般般做過的事,委實太過分了一些,我這心裏很難放得下,原諒你,既是對不起般般,也是對不起自己。”
江晚芙一聽,心涼了半截,眼淚直在眼眶之中迂回打轉,睖睜地箕踞于地,錯愕地著面前陌生的姑母。
“姑媽,連你,你也不疼芙兒了麽?”
的眼眶通紅,一聲一聲如杜鵑泣般凄慘。
“時芙兒是不懂事,是阿娘那般教導,芙兒才有樣學樣。可是,可是後來芙兒來了侯府,我再沒有那樣了……般般姊姊要打我殺我,芙兒都認,可你們不能這樣將我嫁給癆病鬼沖喜啊,姑媽,我若一輩子守寡,就完了……”
才十六歲,還有漫長的,大好年華。
不想年紀輕輕的就做了寡婦,有錯嗎?
為什麽師家當初對千疼萬,如今卻連一條活路都不肯給?
難道那些和樂的時,母慈子孝的畫面,都是假的麽?
他們說,是師家的兒,為他們帶去了許多歡笑,轉眼就可以不認了麽?
江夫人呢,好似故意迫自己下心腸,幹脆不看,停了一滴淚在眼中,便轉回去,拂袖嘆道:“將帶走吧,好生梳洗一番,送上花車。”
那口吻語氣,如同打發一破爛的裳。
江晚芙呆滯地癱坐于地,仿佛被走了骨頭,只剩一灘爛的泥。
被蟬鬢、蕪菁等人拖走之時,也沒有毫反抗。
似一尊人木偶,被拽暗如深淵的影裏,從此再也不見了天日。
薩保府派人來結親的馬車很快來了。
江晚芙風了多年,將自己一都融了侯府。
卻不想到頭來,出嫁時的景,會是如此簡陋。
本該吹鑼打鼓、喧闐吉慶的開國侯府,在這一天,居然是門可羅雀。
為了不驚漢王的線,江晚芙是在夜裏被塞進的花車,車馬行駛起來,低調安靜地往薩保府走。
然而,即便已經低調到,花車上只了兩幅雙喜,連一條紅幔都沒打上,依然引起了叛軍的注意。
漢王雖無本領大軍推進長安,但與貴妃聯手,城中已有一支小規模的叛軍四點火作。
江晚芙一路忐忑不安地摳著手指,心中瘋狂默念:打進來。打進來。殺了他們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突兀的一道金鑼之聲,自長安城最高的那幢闕樓上響起,接著又是無數道疾鳴的重鼓追隨而至。
那是戰時的鼙鼓,地而來。
耳中,除了這鳴金之音,漸漸也雜進了城樓外的喊殺聲。
江晚芙掐著之間的手指,遽然一抖,長而尖利的指甲一瞬劃破了的皮,虎口上撕裂出一道纖細的傷口,鮮如線滲出。
的臉上綻放出詭異的笑容。
迎親的花車驀然停了下來。
馬車突然停止,江晚芙的失了重心,不控制地往前栽去。
的頭腦撞上了車壁,磕出一個包來。
捂住被撞腫的額頭,江晚芙正要起,忽然聽到車外響起了迎親隊伍的慘聲,在兵破空的聲音之後。
一個人被砍到在地,撞向車門來,在簾門上留下了一道緋紅的手印。
江晚芙嚇得臉頰褪了,一片慘然,“啊!”
來不及驚呼,車中鑽進了一個材壯碩的大漢,一把抓住了腰間的縧。
“咦?是個娘兒們!”
車中燈火搖曳,召見了上鮮紅的吉服,不斷起伏的的脯,昭示著的恐慌。
慘白的臉蛋上,迅速墮下了晶瑩的淚珠。
致楚楚,我見猶憐。
“今夜還有人婚?”
那人輕挑地一掌托起的下頜。
糲的手指刮過的,生疼。
的淚越湧越兇,朦朧淚中,看到一甲胄的男人,眉眼間染上了。
那種神,再清楚不過。
嚇得要逃,可才爬走一步,那人出他醜惡的大掌扣住了的玉,將豔人的小娘子一把摁在馬車上。
下一瞬,裂帛之音響起,江晚芙上的吉服被撕裂了碎布。
驚惶不已,那人的手探了的羅,向。
車外他的同伴問道:“車裏有人?”
江晚芙被著,著,大氣不敢,又害怕,又苦,眼淚直往臉頰下掉。
人垂淚,當真是引人憐。
他愈發放肆。
獰笑著,出舌尖,來親吻的面頰。
江晚芙戰栗著,低低道:“別、別殺我,我,我幫你們……”
長安的攻城之音愈發沉重,春風也蒙上了肅殺。
男人聞言,譏誚地笑了一聲:“就憑你?”
江晚芙蒼白的臉頰上懸著晶瑩如玉的淚珠,不敢看他橫著一條宛如蜈蚣的刀疤的臉,呼吸淩而急促地道:“你……你放過我,我知道太子妃哪裏,我帶你們去。”
這支叛軍,是漢王的人,他們一直蟄伏于城中,想等宮中貴妃傳遞消息,不知怎的始終沒有消息傳來。
莫非是除了紕?
他將手從的羅之中拿出來,疑地看了一眼被他抵在車壁上的江晚芙。
對方的臉頰依然慘白得不見毫,但瓣卻往上輕揚:“漢王在應對太子時,也不會很有信心吧。”
這倒有點意思了。
江晚芙氣息不勻,緩聲說道:“我知道,太子妃是太子最寵和看重的人,的腹中還懷有太子的骨,如果我幫助你們拿下,漢王就有了更進一步與太子談判的籌碼。而且……”
將上被得淩的衫合攏,掩蓋住自己的姣好的。
眸顧盼,煜煜流轉。
“太子妃,貌甚過我十倍。”
這話說得,令面前的男人也不為之心。
確實。
寧恪一生目高于頂,連他也傾心慕的子,能有多,簡直難以想象。
他確了幾分凡心。
漢王已經攻城,時間迫,沒有多餘的功夫與這人在馬車之中耽擱,他想了想,旋即掀開眼簾,一把扼住了江晚芙的後頸,在人的吃痛聲中,半拖半拽拉扯著秀發,將姿羸弱的子拽出了馬車。
上衫破舊,一襲吉利的喜服,被撕得松松垮垮,這車中方才進行了什麽不言而喻。
同行之人笑他鬼投胎:“沈子興,就連這等翻天覆地的關頭,都還想著與人銷魂,不愧是你。”
男人不辯駁。
他眼下的火氣都因江晚芙一句話撥而起,他想要的,是太子妃。
大著肚子的絕人,玩弄起來應當另有一番風。
冷子興押解江晚芙,命令前方帶路。
“衆將隨我,繞道潛行,活捉了太子妃。”
鄭貴妃傳出消息,說寧恪在忠敬坊被設伏,已經重傷,命在旦夕。
漢王信了,大舉進攻。
但這之後,鄭貴妃那邊卻似風箏線被剪斷了,兩下斷了聯絡,他們這些人,連太子行轅的位置都尚不知。
若那只是寧恪施展的一個障眼法,他們也要作為前哨,先去替王爺探探虛實。
攻城的聲音已經愈來愈響。
整座皇城,仿佛都被烽煙所圍剿。
平素僻靜幽深的忠敬坊太子行轅,現在不用出門,只需待在深宅大院中,也能聽到街市上軍隊行走時發出的鎧甲磨戛聲。
長安,各家都深夜閉戶,師暄妍擔心柳姨娘住在別業中不安全,所以提早吩咐率衛把人接進了行轅。
整座行轅已經被北衙軍合圍上了,如鐵桶一般。
幾支軍來回地巡防,班值崗。
至于祁昶,他仍舊假扮寧煙嶼躺在寢房中“養傷”。
師暄妍故意將消息瞞得很,因為瞞得越,越會讓鄭貴妃以為太子倒下,他們已經無計可施。
師暄妍守在柳姨娘的病榻前,聽著忠敬坊的靜愈來愈大。
外邊不知是否遇上了漢王的軍隊,起了短兵相接的沖突,如山呼海嘯。
這讓師暄妍一瞬心上了弓弦:“難道是打進來了?”
這種可能,讓師暄妍不由地忐忑起來。
來彭,探聽目前的戰況。
彭畢竟是中出來的,面臨此等局,沒有分毫慌,叉了叉手,向太子妃稟報道:“回太子妃,漢王的軍隊仍在城外與太子手,未能城。但忠敬坊混進了一支叛軍,正與率府手,妄圖殺進行轅。”
擒賊先擒王。
太子重傷安養于行轅,無論這消息是真是假,這個太子妃正留在行轅是確鑿無疑的,如能活捉,以為人質,要挾太子,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
況于世人眼中,此刻的,腹中懷有太子骨,一妻攜一子,怎麽說籌碼也大些。
耳中的喊殺聲愈來愈重,如奔雷滾地,仿佛整座城池地龍翻般,深陷一片火海當中。
如此坐在房中,于事無濟,危難當頭,為太子妃,決不可袖手坐觀,令士氣不振。
思忖之後,來到寢房中,取下了懸掛在壁上的秋水劍。
寧恪離開之時,將這柄他素不離的兵刃留在了房,率衛告知,殿下讓太子妃留著此劍防,以備萬一。
師暄妍拔劍出鞘,劍刃清亮,被火把的芒一照,仿佛散發著寸寸寒氣。
師暄妍把劍一吐,贊道:“好劍。”
不怪看到寧恪總是寶貝這把佩劍,時不時便取出來拭。
師暄妍提著這柄劍,步出了寢房。
太子行轅,已經站滿了嚴陣以待的北衙軍,上百人手中高擒著火把,熊熊的火烘烤著衆人的臉。
為首之人,向太子妃承諾:“太子妃安心,賊寇只要攻不下城門,僅憑城中的這些嘍啰,奈何不了我們,忠敬坊一步一險,這群烏合之衆就連行轅的大門都進不來。”
話雖如此說,可衆人看到,太子妃玉烏發,風姿烈烈,提劍來到行轅諸人之間,無疑是振人心的。
那個往昔所見,總是舉止溫婉、雍容弱的娘子,此時翠眉輕斂,不施黛,手攜長劍,氣質倏然變得冷冽如九天之月。
“諸將聽令。”
師暄妍不急不緩地發號施令。
在這個看起來分明只有十幾歲,手無縛之力的小娘子上,他們仿佛看到了一破釜沉舟的堅決,和悍不畏死的孤勇。
北衙軍,甘為太子妃俯首,屈膝跪地:“我等誓死追隨太子妃!”
師暄妍往肺中汲一口長氣,春夜的涼風鼓肺管,冰涼,卻也灼燙。
已有許久,沒有這樣的心了。
生死置之度外。
和太子,是夫婦,也是同袍,外敵來襲,危難之際,在此位上,只有死戰流,沒有茍安生。
這口氣再吐出來,便如江海清,一瀉恣肆。
“諸將拔劍,隨我一道守住行轅。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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