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醒言默然不語。上了馬車之后,季淑的話便了許多,起初還靠著車壁發呆,卻總不看花醒言。后來便伏底子,將臉埋在臂彎中,悶聲道:“有些困。”花醒言拍拍肩膀,道:“歇息會兒罷,還要小半天。”季淑這才抬頭,對花醒言極快一笑,又轉過頭去,道:“那我睡啦,有爹爹在邊,格外安心,困得也格外厲害。”花醒言從旁邊拉了塊斑斕的毯子過來,輕輕替蓋在上,季淑蜷著子,便靠在花醒言邊趴了下去。
季淑睡了一路,花醒言想了一路,將到正午,到了京城,了城門,花醒言本是要先送季淑回府的,中途卻變了主意。
兩人進了皇城,早有太監垂手等候,見人到了,急忙上來迎接,百般奉承,點頭哈腰,隆重迎宮中。
花醒言在上書房外站定,道:“淑兒,你休要進去,在此等候為父。”季淑道:“好的爹爹。”花醒言張手,將輕輕一抱,道:“爹爹很快出來。”只而。
季淑看花醒言邁步進殿,百無聊賴,便走到廊下,有宦過來,道:“小姐,不如到偏殿歇息片刻。”季淑搖搖頭,道:“我就在這里等,無事。”宦道:“只怕這兒風大地冷,chuī著涼了。”不由分說宮取了厚墊子跟披風來,道:“若是病了,奴才等可是死罪。”
季淑見他細心,就坐在墊子上,披了披風,垂著雙腳坐在廊邊等待。
且說花醒言了上書房,遙見東明帝在長桌背后,不知正在寫什麼,見他來到,便擱了筆,起道:“你回來了。”
花醒言行禮,道:“臣參見皇上。”東明帝起,下了臺階,走到他邊,單手扶起來:“不用跟朕多禮。”花醒言才問道:“不知皇上急召見臣回來,有何要事?”東明帝看他垂著眸子,便笑道:“朕只是想見你了,麼?”
花醒言皺眉,默然不語。東明帝嘆了口氣,出手來,將花醒言的手腕握住,道:“行了,好歹如今平安無事,……來陪朕坐坐。”花醒言將手一撤,道:“南楚方才退軍,佩縣還有諸多事務要理,皇上若無要事,怎能急傳召微臣?這天下事可是玩笑麼?”
東明帝見他面惱,便道:“既然退兵,佩縣也自有員會置剩下事務,朕你早些回來,又有何不妥?”花醒言說道:“為公事則罷了。”東明帝道:“你是在說朕假公濟私?”花醒言不語,卻顯然正是默認了。
東明帝打量他神,看了片刻,說道:“你當真這麼想我呀。”花醒言道:“皇上這麼急召我回來,總不會是怕我在外頭,趁機領兵謀反罷。”東明帝聽了這話,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朕不會疑心你的。你也不會反朕的。”花醒言抬頭看他,神復雜。東明帝著他眼,說道:“醒言,朕該多謝你。”
花醒言心頭一震,道:“皇上此話何來?”東明帝道:“你該知道。”花醒言道:“微臣不知。”東明帝說道:“你不知……那朕就說給你聽,你明明有大好機會,卻未曾謀反……朕是不是,該多謝你。”花醒言皺眉,不否認,也不相問。
東明帝仍舊是略略帶笑,又道:“我謝你,一來是為了東明,二來,是為了自己。”花醒言只是看他,東明帝道:“你離開之后,我常常想,你會如何,這樣大好機會在前,你究竟……會不會反呢。”聲音飄忽,略帶悵惘。
花醒言聽到此,肩頭震了震,便沉聲說道:“你……是故意的麼?”東明帝說道:“也不算,只是天時地利人和,不知不覺地,便走到這一步。”他的口吻甚是輕松,便如談些無關要之事一般。
花醒言面yīn晴不定,角牽,終于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東明帝的領子,湊近了咬牙低聲道:“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這一切你明知道卻放任所有?——皇朝跟江山在你眼里算是什麼?你竟如此的毫不在乎?”
東明帝道:“醒言。”
花醒言卻咬牙繼續道:“住口!你可知道,我也并非圣賢,你可知那幾日我人在水火中麼?我甚至曾想過……混賬!只要我一念之差,江山火,百姓涂炭,你……竟然毫不在意?”
東明帝被他揪住,卻毫不惱,聽他口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言語,卻也不惱,只是靜靜地看著花醒言,等他說罷了,才道:“那麼,倘若我一早就說,不許你反,你……會答應我麼?”
花醒言僵了僵,細細一想,心中一沉。
東明帝又問道:“倘若不給你個機會,你抉擇……倘若,我不給你一條路,你心里頭那個結,會解開麼?”
花醒言神qíng竟有些猙獰,盯著東明帝,道:“原來你真的……一直都知道,你……竟眼睜睜地看我……可是你再怎麼,也不該,拿江山百姓做賭。”
東明帝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楚,我也知道我不該如此冒險。”
花醒言道:“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東明帝說道:“你要罵我明知故犯是麼?盡管罵罷,是……我為了這個江山,熬了這麼多年,也算是夠了,我忍來忍去,到如今,就讓我由著自己的xing子放縱一次,又何妨?”
“住口!”
花醒言大喝一聲。
殿外,正在散淡看著天上流云的季淑微微一怔,轉過頭來:方才,是什麼聲音?
而在殿,東明帝忽地笑了,看著發怒的花醒言,說道:“這麼多年,你對我都冷冷淡淡地,連個惱都不肯給我,如今倒是好了,七qíng上面,都給齊全了……”
花醒言不等他說完,便道:“住口……”聲音放低,眉眼中帶著忍。
東明帝卻仍著他,說道:“難道我所做當真就那麼不堪麼,在你眼中就真的一輩子都無法饒恕?我bī不得已,才拿江山做賭,你卻因此又恨我?你我怎樣?若是能讓你不再恨我,我寧肯你打我一頓,在我上cha上幾刀,甚至直接要了我的命!可是你肯麼?你不肯!我沒有法子……”
“我你住口!”花醒言大怒,手一揮,竟真的打落在東明帝臉上,東明帝子踉蹌,向后倒在玉階上,卻捂著臉,看著花醒言,笑了。
花醒言渾發抖,雙眼亦紅,盯著他說道:“你還有臉說?我怎麼對你?!難道我不恨你倒要你?難道我要原諒你所做下的那些……你明明知道淑兒是我最的,你卻對……你這禽shòu不如的東西,你當我不想打你不想在你上cha幾刀不想要你的命?若你不是皇帝,不是東明不可的帝王,你的生死若不是關乎天下百姓……你早就死過千遍萬遍!”他氣得臉煞白,聲音帶,bī視著東明帝,道,“好!你說起這些來,證明你尚念舊qíng,如此我倒要問問你,——你當初還跟我稱兄道弟,那麼究竟是什麼樣兒的兄弟,竟然會去□兄弟的兒!你說,你說啊!”
他素來是淡然瀟灑的xing子,斯文儒雅,此刻,卻宛如激怒的野shòu,雖是憤怒,眼中的淚卻在最后一句說完之后,鏗然落地。
真如無聲的驚雷,在殿滾滾而過。
東明帝咬牙關,花醒言道:“你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知道我的心結?你知道什麼!我恨不得立刻殺了你,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但誰你是皇帝,如若你真是我兄弟,我早就手了……可是我只有忍,每次看到淑兒的時候,你知道我心中是何?就仿佛一把刀在里頭攪,我沒法子寬恕你,也永不會忘記你所做的,我對得起東明對得起你,我卻對不起淑兒……或許,你是不會明白的,就算我未曾反你,就算到如今……我心里還是苦恨著你。”他著東明帝,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舊事重提,仿佛舊瘡疤揭起,痛不可擋。
而東明帝亦怔怔地看著他,似乎被震懾到。
沉默對峙之中,卻聽到大殿的門吱呀一聲,無比沉重刺耳。
花醒言心中忽地涌起一后怕。
東明帝是正對著大殿的,此刻一抬眼便看到殿門口呆呆站著的人,臉頓時陡然而變。
花醒言形僵,幾乎不敢回頭,卻是生生地轉過來,當看到門口那人的時候,心跳都似停了。
151、桂花:今夜月明人盡
就在里頭吵起來的那一瞬間,門口的太監宮們自地后退出去,一直退到聽不到里頭聲響的時候才站住,個個垂手低頭,如泥胎木塑。
皇家的事,越聽到便越是長命。
季淑卻擔心之故,反站起來,向著殿門口走去。披風墜落在地,也恍然不覺,將走到門口之時,正好聽到花醒言的那一句……
幾乎不能以為是真。
季淑想象里自己是猛地后退一步的,就像是到烙鐵,然而并非如此,只是呆站原地,像是雙足生。
轉瞬即逝的剎那,那明明已經消失的記憶如cháo水般涌起,時流轉,空間變換,步步倒退,場景由遠及近,驀地看的一清二楚,——是在杏林舊闕,那個小的孩兒繞著樹轉來轉去,天真無邪,笑聲爛漫,而那人踉蹌出來,扶著樹gān,死死凝。察覺了,活潑跑來,喚道:“三叔,你怎麼了?”卻不曾提防,他用力將擒住。開始慌張,掙扎,卻被他捂著,抵在樹上,那原本紅潤的小臉逐漸慘白,眼睛自驚駭到失神……
像是有誰一把把未曾痊愈的舊傷口掀開,那痛楚,天翻地覆。
季淑的手毫無知覺抬起,抱住自己的頭,腦中洶涌跳躍的舊qíng,像是要炸開來,承不了。而作間,手肘在那殿門上輕輕一撞,未曾用力,或許是哪里來了陣疾風,那殿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季淑呆看花醒言,以及仍倒在地上的東明帝。
花醒言臉上的驚駭之,是從未曾見過的。季淑張口,卻發不出聲。三人宛如三尊雕像,殿外的風是活的,chuī進來,卻驟然冰。
花醒言心頭狂跳,驚駭yù死。
季淑緩緩放手,道:“爹……爹爹……”終于喚出。
不知為何,雙眼模糊,分明是解開了昔日懸而未決的謎題,卻又惶然如什麼也不知,更不知此何,臉上出悵惘呆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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