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瑛在兩萬年前就已決定要去死。

他在刻著鹿鳴名字的那尊石碑下哭到聲嘶力竭，掙扎著爬起來時，抬頭就見到了雲華神的雕像。

“我們都將為今日的選擇付出代價。”

同時腦海中響起的還有玄音上神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句：

“這是天命。”

玄音上神善卜卦，通預言，當初把半修為都渡給他時，是否早已算到他的天命？

赤瑛的心已如死灰，至他還能再做最後一點事，他能獻祭出所有的神力去渡化蓮核荒魂。

他朝蓮花池緩步走去，卻被一個掃地老僧攔下。

“神子，您走錯地方了，九重天不是這個方向。”

赤瑛木然說自己沒有走錯。

老僧只是笑著，還是不讓他過去：

“神子尚有塵緣未了，還不是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

“時候到了就是時候。”

說完，老僧點向赤瑛的額頭，輕輕一推，赤瑛不過後退半步，竟轉瞬返回了九重天。

他還未有下一步的作，天帝已先召請了他。

天帝深重傷，在病榻上熬了許久，可九重天的上上下下都知道陛下是撐不久了。尤其在決戰之時，九重天裡尚有藏極深的驟然反撲作，其中幾個竟是天帝寢宮的侍衛，那時只有天后守在榻前，毅然拔下金釵與搏鬥，最終玉石俱焚，雙雙死去。

太子也為了保護最小的弟弟，死於刀下。後來皆被殲滅，而天帝偏偏在這時才醒來，一醒來就需要面對妻兒死的現實。

他遭了巨大的打擊，本就虛弱的劇烈惡化，現在已然出現天人五衰的征。

天帝殞落前召請赤瑛，不為別的，只為了托孤。

他的第九子還太小，現在絕無法擔起重建仙界的大任。魔君雖已死去，可他也不過是被魔界長老們用夭折神胎和歷屆魔尊的軀互相融合，打造出的戰爭傀儡罷了。敵人的威脅尚未完全解除，更需赤瑛坐鎮，讓他們不敢再進犯。

可赤瑛跪在床榻前，低垂著頭，一臉空。

直到天帝說到了蓮花池的那八十八道石碑，他才抬起了眉。

天帝說你忍心讓那些荒魂、獻祭者和九神所守護下來的仙界，又被一次魔界鐵騎摧毀嗎？

赤瑛以為早已死去的心又猛然跳起來。

他不忍心。

他怎麽可以讓極力戰，犧牲一切後，才好不容易獲得的安定轉瞬消亡殆盡？

於是，他放下了馬尾，下了布，戴上致的玉冠，披上布滿風雷刺繡的華袍，從一個神子當上了神君。

他不再做夢，不再回憶，不再與人親近，不再與人深談。

小鳴在聞他上味道時，說他聞起來像是下雨後的冷山。

是啊，自離去後，他的星星已經墜落，他的山火已經熄滅，他不過是這九重天裡的一座死寂的冷山。

那個老僧說，時候到了就是時候。

他以為，平魔界誅滅魔族長老後就是時候了，但不是。

他以為，小天帝長大足以擔起重任就是時候了，但不是。

他以為，仙界恢復生息海晏河清時就是時候了，但不是。

他開始迷茫，不知道自己還需要等什麽？

等了很久很久，他都忘了自己在等著某個時候。

直到，鯨骨燈再度燃起，一個小仙姬來到了九重天。

他與重逢，沒有高迭起的故事，只有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家長裡短的日常碎片，他們相相，做盡一切人能做的事。

星星回來了，冷山又開滿了鮮花。

於是，時候到了。

赤瑛在藏書樓上，靜靜目送小鳴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樹影斑斕中。他轉過頭，看著那盞燃著燭火的鯨骨燈。

這兩萬年來，他在等著什麽？

原來他在等著一場。

天命還是待他不薄的。

赤瑛笑了，然後手抿滅了燭火。

青煙嫋嫋，在指尖飄散，夢醒鯨落，他該走了。

九重天的神曾說過，蓮核在經歷兩萬年佛佛音的普照，穢氣已逐漸有了緩慢消散的趨勢，只是不知還要再等待多長的時日，除非有外力乾預。

現在，這個外力就是赤瑛，也只有承繼了太一大神脈和兩位古老上神修為的他，才能做到這件事。

在蓮花池邊，赤瑛又再遇到那個掃地老僧，這次老人沒攔他，兩人互相行禮後，便錯而行，老僧繼續掃地，後有一抹白袍正沒池水中。

在池水漫過周，元神開始燃燒之時，赤瑛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在他還小的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回到太清池中，繼續當顆玉石胚胎。

現在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在蓮花池巨大的靈力波驚四海八荒時，仙界眾人方才驚覺，竟是赤瑛神君蓮花池，獻祭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散盡神魂、神力、神格，盡數渡給了池中蓮核。

趕來西天佛境的眾仙家議論紛紛，眾說紛紜，都不知為何神君突然這麽做？只有連澹在人群裡悲傷緘默，他很久前就已猜到真相，他知道赤瑛的心已經生病太久了。

這些的種種，赤瑛都已不在乎。

他沉睡在安靜的湛藍水面之下，釋出所有神力後，軀元神逐漸歸於輕盈寧靜，直至忘卻一切。

記憶與過往也隨之慢慢消解，痛苦的好的不重要的重要的，一切一切都在消散著。最後連自己是誰，從何來都已忘，記住的只有一個的樣子。

一切即將歸於虛無之際，水面之上的微已然渺茫，他眨了眨眼，卻看到了那個彷佛夢一般的幻影。

正朝他遊來，就像傳說中在歸墟海盡頭，遊向鮫人公主的上神。

赤瑛手抱住了那個幻影。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事，是他的星星，哪怕只是幻覺，能在懷裡消散，也很好。

直到他到那真切的和溫。

那不是幻覺，是真的小鳴，正在自己面前。

即將落黑暗的意識頓時激，軀和靈魂早已消失僅剩一點殘魄，他連開口都沒法做到，只能用最後一點靈力去傳達心音。

你為什麽回來？

對啊？為什麽回來？原本都已經在涼浮灣搭上開往塵界的船隻了。

小鳴那時連在甲板最後眺仙界的風都沒興致，隻窩在船腔的一角，讓自己什麽都別去想。

船隻快要駛到邊界，小鳴突然聽到了一聲悉的鯨鳴。

那聲鯨鳴了，聽出了那是帶來到仙界的那個鯨之子。

小鳴趕來到了甲板，想再看看鯨之子最後一眼，只能看到它時而浮現的魚背魚尾，正張尋找之時，卻聽到了邊幾個神仙的議論。

他們說，赤瑛神君已沉西天佛境的蓮花池，正在獻祭自己去渡化荒魂。

一聞此言，小鳴愕然回頭，呆立當場。

此時，鯨鳴聲又從遠傳來，呼喚著。

船隻逐漸顛簸，過往如水湧上心頭，不過一個起落的瞬間，小鳴覺自己已穿梭過了悠悠長久的時廊夢，又一下子回到了五百年前的界外海。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他們快要駛過仙界邊際，船家開始喊還在甲板上的乘客返回船腔坐好。

“仙子，我們要離開仙界了，快回去坐好。仙子？仙子！”

小鳴跳船了，還是像五百年前那樣，義無反顧地跳海裡。

差點被卷激流裡，幸而徘徊左右的鯨之子很快就趕來支撐住。

“老朋友，再送我最後一程。”

鯨之子回以長鳴，擺巨尾，載著向西天佛境遊去。

所以，又回到了那個問題。

你為什麽回來？

因為我不願讓你一個人，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蓮核開花了，白花瓣盛放之際，原本如褪銀河的荒魂，已被渡化回再綻絢麗華的靈魂，佛境層層疊疊的雲彩倏爾卷開，佛大照，那些難兩萬年的靈魂如逆流的瀑布流水，向著佛的指引飄而去。

群結隊的青鳥火，振翅高飛，祥音長鳴，護送靈魂們重忘川。

蓮花池邊的神仙們紛紛慨落淚，有些為荒魂終於渡化而，有些為赤瑛神君的殞落而傷。只有連澹遠離人群，走向憑欄，向遠佛海張。

剛才有一個小仙姬撥開人群，不顧一切，往池一跳。事發突然，旁人來不得及拉住，下一刻，池中蓮核便有了巨大的變，剎那吸引眾人的注意，一時忘了那個小仙姬。

只有連澹，看得真切，那是一個故人。

剛剛蓮花綻放，靈力波尤為激烈之時，連澹也應到了其中赤瑛的最後一力量，在施展法，送著一個人離開。

此刻，在余暉照耀下的無盡佛海中央，只能看到一個正朝天邊遊去的小小黑影。

“再見了，朋友們。”

那是一頭鯨之子，五百年前曾載著一個小仙姬來到了仙界，五百年後它同樣載著這個小仙姬和手中的一縷殘魄，遊返塵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