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禧昏睡了一天兩夜。
甦醒時,敞開的木窗灑細雨。
周京臣倚著沙發,不眠不休也守了一天兩夜,厚厚的一摞檔案堆在膝蓋,眼下烏青,憔悴。
下床。
“哥哥。”
他闔目,淺眠,一,馬上握住手,“醒了?”
“下雨了。”程禧拭他額頭,發茬,漉漉的。
“幫你洗了澡,梳了頭髮。”周京臣惜親吻,“禧兒更俊俏了。”
咧了咧角,“你胳膊的傷...”
“包紮了。”
程禧擔憂,捲了袖檢查,臂肘綁著紗布,嗆鼻的藥味,“疼不疼?”
“疼。”他漢撒,“吹一吹。”
低頭,髮掃得他面板,他輕輕開,“你一直護著母親,求柏南,沒睡好。”
“媽媽脾氣大,講話不饒人。”程禧強歡笑,“罵葉阿姨,罵柏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哪能睡著。”
周京臣注視,氣極差,極落寞。
“嗎。”
“沒胃口。”音,“人呢。”
他一張臉逆著,灰濛,晦暗,“今天早晨火化了。”
程禧攥了他袖子,“救不活了...”
“國際野訓部隊畢業的,殺對方,殺自己,都是一刀斃命。”
趴在周京臣上,腔堵得脹麻,“葉柏南沒害我。”
“嗯。”他頭頂,“不捨得。”
“你怨他嗎。”
“不怨。”周京臣平靜,坦,“一個一心尋死、瘋魔的男人,原本可以順手解決了母親,一筆債和十筆債,對於他是相同的下場,他終究是放過了。”
程禧抹眼淚,“他惡毒嗎。”
“有惡,有不惡。”周京臣挲面頰,水淋淋的,“嚇著了,是嗎。”
咫尺之遙。
天人永隔。
一貫怯弱,不起那腥與震撼。
周家增派了四名保鏢,專門負責程禧的出行,周京臣特意飛南方接了禮禮回家,周淮康夫婦不吵不鬧,冷戰了半個月,完全不符合周夫人潑辣跋扈的子,周京臣不踏實,向李氏集團和商會請了假,暫時在北方理工作。
一市首富的葉家,葉嘉良與長子相繼亡故,葉國章和五名董事鋃鐺獄,一代商場傳奇徹底謝幕。
權富圈的夫婦紛紛登門周家探,一撥又一撥來來往往,有太太發現了玄機:周淮康和周夫人基本不同場了,他在,不在;在,他不在,大有決裂的徵兆。
孫太太和周夫人關係親,壯著膽子問,“周老先生回南方了?”
“不知道。”周夫人小指裹著膏藥布,一潭死水,“忙喪事吧。”
“我估算了年歲...”孫太太勸,“葉柏南比周公子年長三歲,他出生那會兒,您和周老先生剛結婚,不屬於私生子,屬於前任未婚生子罷了,不值得您生氣。”
周夫人搖頭,“不為這個。”
稀裡糊塗了一輩子,自欺欺人了一輩子,李家大小姐家世顯赫,豔絕倫,又一腔熱,年長日久哪個男人不心呢?傲氣,自信,總有一日征服周淮康。
可他大庭廣眾下,認了葉柏南,周家多出一個長子,京臣變了次子,外界戲稱李韻寧是阮菱花的‘妹妹’,無法接這份辱。
憑什麼認呢?
如今周家夫人是,不認,周淮康擅自做主讓葉柏南認祖歸宗了,凌駕於京臣頭上,置於何地。
......
南山墓園。
二排。
V9墓碑。
一盆火,一疊紙錢,晚霞似火,映紅了半座山。
黃老二在臺階下,周淮康在臺階上。
碑文是——長子周柏南之墓。
父周淮康、母阮菱花,立。
“老師,天快黑了,咱們下山吧。”
他盯著燃燒的火苗,“柏南像我嗎?”
“子像父。”
“不。”周淮康苦笑,“柏南心腸比我,比我重義。”
“當年,您是沒辦法了。”黃老二蹲下,“您先是兒子,同胞兄弟;再是男人,是未婚夫。周家山窮水盡,一家老小依靠您,換任何人也選擇師母。矢志不渝的,在現實打擊下,又算什麼呢。師母心知肚明,您並非瞞了,騙了。”
他捂住臉。
“我的同僚,老耿,老韓...家裡的公子不爭氣,而我有兩個公子,如此優秀,如此惹人羨慕,卻毀了一個,分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一片空曠,一地嘆息。
走出墓園,驅車抵達寒山寺。
周淮康下車。
寒山寺是尼姑廟,與普眾寺隔山而。
師太恭候他,“無愁在香火堂誦經,誦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亡子。”
周淮康合十行禮,去後院。
香火堂,煙燻繚繞,葉太太跪在團上,青灰的長袍,尼姑帽,剃得禿禿。
他哀涼,“菱花。”
葉太太沒反應。
周淮康一步步靠近,扶肩膀,“你失去了柏南,有柏文,為什麼出家了?”
仍舊是悄無聲息。
他奪了木槌,“菱花!你怪我,不要糟蹋自己。”
葉太太重新奪回木槌,嘶啞開口,“李韻寧搶了你,我怪你,怪李韻寧;你沒盡責任,我不怪你。我從未告訴你生下了柏南,怪你什麼呢。”一下下敲擊木魚,敲得周淮康錐心刺骨,“柏南報復了葉嘉良,報復了李韻寧,沒憾了。人死燈滅,塵歸塵土歸土,你以後,別再來。”
一拳棉花,一拳冰,葉太太越是不悲不喜,周淮康越是無從發洩,無從償還,沉甸甸在口,“菱花,回老家吧。寺廟晨鐘暮鼓,日子太清苦了。”
葉太太背對他,不言不語。
良久,他黯然離去。
一進老宅大門,周夫人坐在柿子樹下,等他。
四目相視,他猜到什麼,走過去。
“簽了吧。”一支筆,一封離婚協議書。
紅彤彤的柿子晾在窗臺上,這一年冬,太荒蕪,太慘烈,一切都結束了。
周淮康沒挽留,簽了名字。
“你清楚什麼也不缺,可結婚時,老宅是破敗的瓦房,你用嫁妝重建裝修,補了周家,老宅應該是你的。”
“扶持你,我心甘願,你一沒求我,二沒我,是虧,是孽,我自食苦果。,婚姻,人生,一場豪賭,有贏就有輸,我李韻寧輸得起。”周夫人緩緩起來,“何況,我青春耗在你上,你青春不是也耗在我上嗎,又談什麼補償與虧欠?”
周淮康眼眶泛紅,“韻寧,其實我...”
“週三上午,民政局。”周夫人打斷他,甩下這句,回屋。
......
程禧一連數日,睡得不安寧。
每每睜眼,枕頭溼的。
呆滯著天花板,夜籠罩,波浪的月,一浪浪漾。
耳畔是周京臣綿長的呼吸。
“哥哥。”喚他。
他迷迷糊糊,摟住,“做噩夢了?”
“我想去一趟木樓。”
周京臣也睜眼。
“草莓開花了,帶禮禮瞧瞧。”程禧偎在他懷中。
他曉得,心裡不是滋味。
葉柏南沒舉行葬禮,顧慮周夫人的面,更不敢去墓園祭拜,不免惦記著。
“你不怕?”
“哥哥去嗎。”仰頭。
他吻眼尾,“我怕。”
程禧一愣,“你怕?”
“不過,你想去,我捨命陪你。”他一本正經。
周京臣提前安排了傭人清理衛生,去木樓那天,是3月29日。
距離禮禮的百日宴還有六天。
“禮禮,這是大伯父。”周京臣指著葉柏南的照,“伯父文武全才,是商界巨鱷,禮禮長大和伯父一樣厲害。”
禮禮一雙漂亮的杏眼瞇月牙兒,揮小手。
“小沒牙佬。”周京臣逗他,“醜得隨媽媽,是不是?”
程禧推窗戶,草莓園向南,綠油油的葉子,水靈靈的花瓣。
依稀有葉柏南的影子,澆水,剷土,修剪花架...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時日不多了。
轉,禮禮腦袋,“爸爸是總工程師,最聰明瞭,禮禮隨爸爸。”
周京臣笑了一聲,識破,“我誇葉柏南,你誇我,所以是防止我吃醋。”
“那你吃醋嗎?”程禧挨著他。
他面容深沉,狡辯著,往門外走,“男人吃什麼醋,人才吃。”
園子的一陣風拂過,揚起程禧髮梢。
抬眸。
臺掛著一串藍鳶風鈴,風鈴的中間藏了一枚絨盒。
開啟,是小吊墜。
嵌了相片。
潔白的線帽,羽絨領,凍紅的面龐。
去年,冬末春初。
在學校一條積雪的小道上,校長和系主任帶著葉柏南參觀,他投資了圖書館,安然拉著程禧去窺大名鼎鼎的葉總工程師。
彼時,葉柏南是素未謀面的相親件。
鬼鬼祟祟躲在‘學生風雲榜’公示欄的後面,竟然被他察覺,拍了照片。
程禧扭頭,孤零零的木樓,彷彿一夕,春暖花開。
“你回來了。”靜靜佇立。
微風和煦,花海搖曳。
“你姓周,不姓葉了,葉阿姨平安,柏文沒牽連,他上繳了全部贓款,是三等功,仍是風榮耀的隊長。京臣說,年底他會晉升,他崇拜你,很有出息。”
只有你。
死了。
一個壞人。
無人同你的可憐,有人唾棄你的可恨。
幸好,周家長子,多多是面。
“我喜歡吊墜。”程禧調侃,“但克數小,不太值錢啊...你難得送一款便宜的首飾。”
將吊墜歸原,“柏南,給你留個紀念。”
“禧兒——”禮禮哭了,周京臣一邊哄,一邊溫瓶。保姆搭把手,他又不肯,禮禮口的、水,他親力親為,一旦離開視線,絕不餵了,“你抱禮禮。”
程禧應聲,出門。
最後一霎,又一次回頭。
——柏南,下輩子,託生一個尋常人家,父嚴母慈,妻賢子孝,平平淡淡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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