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探視
王媽媽行走在百芳園長長的回廊里,神肅穆。
映在楊府的院墻上,明晃晃的,照得院墻上已有些晦的紅漆一陣暖融。小丫鬟們三三兩兩地靠在院墻上,磕著瓜子兒說閑話,見著王媽媽,機靈的,便上前問好,膽小的,就在墻角,不得王媽媽沒看著。
楊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小丫鬟們閑了沒事,在百芳園嬉戲游玩,也是一道難得的景,王媽媽雖然嚴厲,卻也不曾斥責們。
經過浣紗塢,又繞過了朱贏臺,再轉過長青樓,眼前便出現了一堵高墻,兩三個小丫鬟背對了,靠在墻角花圃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府中的事,卻是沒聽著王媽媽的腳步聲。
是小庫房里做活的丫頭們,都是新提拔上來的,未曾等。
楊家是江南豪門,這些不等的小丫頭片子,也穿得面,一的淡青棉布襖,雖然看著樸素,但襖子里的棉絮,卻都是厚厚實實,縱使是冬日,也著暖。
“這回大姨娘過生日,可要比上個月七姨娘的生日更面些。等閑不拿出來使的金線銀線,一下就領了十多團去,也不曉得針線房上頭能不能著日子趕出來。只是咱們的冬就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發了。”不知是誰的聲音里了艷羨。
“眼淺!”又不知是誰笑地道,“那是大太太邊提拔上來的姨娘……自然更面,你也是沒見過世面,前幾年四姨娘做三十歲,那才一個場面呢,嘖嘖,什麼緙八寶錦、灑金杭羅……流水似地從小庫房往外撥,不知道的人,哪一個不說是太太過壽?”
王媽媽便沉下臉,沖著墻邊冷斥。
“沒規矩!太太姨娘們的事,也是你們說得的?”在回廊邊上站定了,擰起眉頭兇神惡煞一般地瞪著墻角的小丫頭片子,唬得這一群不等的小丫頭一陣紛,爭先恐后地鉆進了墻邊的紅漆木門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從門里著王媽媽目不斜視地經過了小院門口,這才互相議論著,“王媽媽去南偏院有什麼事兒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聽人說,九姨娘這兩天越發不好了。”
“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厲害。”不知是誰,撇著說了一句。
說著,幾個小丫頭便都笑了起來,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邊的紅人呢,也是咱們能說得的?”
大太太邊的紅人王媽媽,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說是偏院,其實就是下人住的大雜院隔出來的,距離正院,有十萬八千里,在百芳園的邊邊角角上,開了一扇門再彎過幾個夾道,才能進南偏院的門。一墻之隔,就是嘈雜喧鬧的大雜院。
這幾年來,眾人心里都是有數的:住在南偏院里的,那便是這所大宅里最沒本事,也最不寵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還活著的時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進來,這兩個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寵,也沒有什麼臉面的,這南偏院就顯得有些森,院子的角落里,還從青磚里長了老長的草出來,院子里的幾竿竹子,也都是半黃不青的不討人喜歡。王媽媽站在院門口左右看了看,難得地嘆了口氣,這才進了院子最里頭一溜三間的青磚房。
王媽媽一掀開簾子,便聞到了一濃重的藥味。
“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邊說邊往九姨娘的臥室走,直到進了臥室,才有兩個小丫鬟迎了出來。這兩個小丫鬟上穿的還是去年發下來的秋,過了一年,青棉布都褪了,顯得格外的寒酸,年紀更小的那個,襟上還打了個大補丁,著村氣,王媽媽高高在上地撇了撇,這才調換出笑臉來,走到棗木大床邊,輕聲細語地重復了一遍,“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
說是請安,但王媽媽只是半蹲了蹲,便直起了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人。九姨娘似乎也并不以為忤,咳嗽了幾聲,吃力地半坐起,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是代——”又咳嗽了起來,兩個小丫頭忙上前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媽媽后退了幾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臉上似的,放了聲音。
“奴婢是代太太來看九姨娘的不錯。”
王媽媽見室就這三個人,便左右了,這屋子里不過兩三個樟木的箱柜,上頭的鎖頭都生了銹,窗門鎖著,窗欞下靠著個小風爐,還有一兩個小板凳。
王媽媽就皺了皺眉。
“怎麼不到廊下去煎藥?”的聲音并不高,但卻有一冷冷的刀鋒般的威,兩個小丫鬟對視了一眼,正要跪下請罪,九姨娘已是一邊咳嗽著,一邊氣吁吁地道。
“王媽媽不要責怪們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夠。”
王媽媽的臉就有些難看了,邦邦地道,“規矩不可廢。”
兩個小丫鬟就很無措地站著,也不知道是請罪好,還是就當作沒這回事好。
和這樣蠢笨的小丫鬟子計較什麼?王媽媽忽然又心平氣和了起來,問,“怎麼沒見七娘子。”
“回王媽媽話,七娘子還在午睡。”還沒等九姨娘答話,小丫鬟便搶著說,“奴婢這就去七娘子起來。”
王媽媽和九姨娘都沒有說話,只是著這小丫頭靈巧地跑出了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來讓,“王媽媽坐。”
余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為王媽媽搬了一張樟木椅,上頭的彈墨椅袱都泛了黃,王媽媽干咳了聲,儼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給王媽媽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見了,王媽媽帶著一不滿,“這院里的婆子丫頭們,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個個都不知去了哪里。”
“嗐,們也都忙著呢,眼看著就到了年下,各家誰不是一攤子的事?”九姨娘卻似乎看得很開,這是個生得很平實的婦人,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形容卻已枯槁,瘦得都干了,腕邊的一個金鐲子可憐兮兮地晃著,就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王媽媽就矜持地笑了笑,接過那小丫頭捧來的茶,卻并不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暖著。九姨娘又咳嗽了幾聲,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帶期盼地著王媽媽。
“七娘子也有六歲了吧。”過了一會兒,王媽媽問。
九姨娘就笑了,“嗯,與九哥兒是一樣的年紀。”
提到九哥兒,王媽媽臉就了三分,話也多了起來。“九哥兒調皮著呢,昨兒又打了個什麼玩意兒,惹得太太一陣好說,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這樣的子,人都說,雙胞——”又收住了這半截子話。
九姨娘出幾分苦,接著的話頭道,“七娘子卻安靜得,日里寡言語的,只是繡花。”
“九姨娘的一手針藝也算是有了傳人。”王媽媽就抓著這個話頭說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歲,就繡得花了?”
“斷斷續續學了半年,也不過是勉強不把迎春繡月季罷了。”九姨娘眼里就閃過一驕傲,聲調卻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趕去睡了一會兒,倒顯得有幾分懶,王媽媽見笑了。”
到底是當姨娘的人,再落魄,說話行事,也不至于土得掉渣。王媽媽就有了三分敬重,“哪里,七娘子孝心可嘉。”
這時,便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著眼,被那丫鬟領進了屋子,穿著天青萬字不到頭的小襖子,梳了兩個小丫髻,上的服雖然舊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漿洗得很干凈,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
王媽媽就笑,“七娘子,可還認得我嗎?”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著王媽媽,看了一刻就蹲行禮。“王媽媽好。”
“七娘子多禮了。”王媽媽連忙站起,不敢七娘子的禮,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沖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邊,大眼睛咕嚕咕嚕直轉,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媽媽。
王媽媽忽然就覺得和九哥兒長得很像。
雙胞姐弟,就是雙胞姐弟。在心里頭暗暗想著,就把原有的傲氣,收了一點起來。
“王媽媽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帶著一疲倦地道,“不是我自夸,小七這丫頭,倒真是伶俐的。將來,不至于給太太添太多麻煩。”
王媽媽連忙說,“是不是太太養活還不一定呢,太太只是我來看看九姨娘,問問九姨娘,這大年下有什麼禮要捎給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來打一兩回秋風,九姨娘臉上就閃過了一難堪。垂下眼著手上的金鐲子,翕了幾下,待要說話,又咽了下去。
王媽媽素日里刻薄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安詳地坐著,拿眼看著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邊,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媽媽,忽地就抿著笑了。
“七娘子笑什麼?”王媽媽就放了聲音問。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腳的,想要搬小風爐,又搬不。”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著屁想要把小風爐搬起來,可小風爐上還有個藥罐子,怎麼搬都使不上力,臉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約而同都笑了,王媽媽眼里閃過了一憐憫。
這大宅門里,最落魄也最好糟踐的,就是九姨娘母了……王媽媽是大太太邊的紅人,平時迎來送往,應酬得都是有臉面的姨娘,很見到這麼凄涼的景象。
這一笑,就好說話了,九姨娘著王媽媽,懇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幾天的了,這年,未必能過得去……就讓小七跟著太太過活吧,也唯有跟著太太,我這個當娘的才能放心閉眼。”
七娘子眼里就蓄起了淚,九姨娘微笑著了的頭,左手索索,到了右手上的金鐲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來,遞給了王媽媽。
“媽媽若是能在太太面前言幾句……”
王媽媽忙把九姨娘的手推開了。“這可不敢當,我們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來的力氣,傾握住王媽媽的手,就把金鐲子往手上套。“媽媽別和我客氣。”
沖七娘子使了個眼,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媽媽千萬不要客氣。”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媽媽照顧了。”
王媽媽也就不推辭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鐲子,微微笑著說,“其實太太也是有這個心思的,畢竟,七娘子和九哥兒是雙生姐弟,養在一,也熱鬧些。”
九姨娘頓時顯出了心滿意足的樣子來,“媽媽這一說,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了七娘子的頭,“小七,去把你繡的那幅牡丹花拿來,給王媽媽看看。”
七娘子就聽話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語、利利索索地跟在后頭,搬著小風爐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對那端茶的丫頭皺了皺眉,“秋楓,你跟著立夏,別讓打了藥罐子。”
秋楓這才知道走,還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幾眼王媽媽,才出了屋子。
了這三個人,屋頓時就空了起來,終于照到了屋子里,隔著窗紙朦朧地散進來,把九姨娘的臉映得也有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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