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席家,往上數幾代也算仕宦書家。姓席的那漢子有個斯文名字,席慕白,因十賭九輸,如今街坊鄰居只渾管他席白。
這宅子原是祖產,先前占著四五十畝地,后頭席家逐漸敗落,傳到那席慕白手上,只剩了這宅子。席慕白年輕時候輸得厲害,將宅子分著變賣,左右分賣給一一商兩戶人家。
左邊廂那家姓何,早年見席家這兩間屋舍夾在當中,不個樣子,一并買了去重建。可席慕白獅子大開口,狠要了一筆。人家賭氣不買了,就到如今這左右富貴、當中貧寒的局面。
牙婆講到此節,朝西廂閉的窗戶上努努,“那是席慕白的獨子,席泠,今年二十,與你同歲,考了進士。原該做的,苦在沒門路,就給耽擱下來,等明年看看。”
冷風在小院里回旋,卷下杏花雨。簫娘回想方才那一闕瓊枝玉樹的背影,骨骼孤高,泠然孑然,顯得分外孤清。
也跟著朝那窗戶上窺一眼,中,里面好似也有一雙眼睛在過來。
像被刺一下,收回了眼,與牙婆笑笑,“好不好的也就這樣了,我還計較得起呀?只是他爹哪里去了?還不回來。”
“這個時候麼,無非是去賭。”牙婆被風吹了個哆嗦,撐著石案起,把西邊的太一,“喲、他賭桌上一坐,也沒個時辰,我手上還有兩樁勾當要辦呢,得先去。你就在這里等,回頭我把你的契給他送來,你放心,他還差我五兩銀子沒給呢,我必定來。”
簫娘點頭應了,牙婆便走去把西廂窗戶敲敲,“泠人,你爹若回來,你告訴他,他要討的人我領來了,隔日再把契送來,他把下剩的銀子預備齊,可不興拖我的賬。”
隔了半合兒,那窗戶里適才出來無無緒的聲音,“請慢走。”
牙婆囑咐簫娘兩句,樂呵呵去了,暗中留了個心眼,只怕簫娘跑了,闔了院門。
金烏西走,院墻上影轉,簫娘仍坐在那石案后頭,隔著條街的秦淮河熱鬧起來,漸漸笙鼓鼎沸,縷縷鶯聲燕噎掩在里頭,細細的,像金線,把簫娘逐寸勒。
還抱著那個癟癟的包袱皮,不知是不是冷的緣故,單薄的背佝僂著,荏弱的肩頭朝懷里微扣,水汪汪的眼一橫,把院子細細掃量。
越掃越灰心,果然如人說的,這輩子想翻做太太,是癡人說夢。
陣陣杏花風,吹刮著的骨頭,苦海半生在腦中幀幀閃過,與如今一樣,父母早亡,親友概無,貧寒輾轉,由這家賣到那家,從未擁有,無所失去。
好在賤命自有賤命的好,習慣了顛沛流離,十二分淡然冷靜。
比及日薄崦嵫,席慕白還未歸,簫娘腸轆轆,索丟下包袱皮往西廂窗戶上敲敲,“泠哥兒,有吃的沒有?我實在,要不也不敢來打攪你。”
屋里好半晌沒靜,簫娘正灰心,倏聞吱呀啟門,席泠站了出來。
斜把對墻下的杏樹影匝匝搖在殘舊的欞格門上、以及他墨綠的直裰上頭。簫娘猝不及防一抬眼,就瞧見他懷里浮的樹,好似看不見底的一潭綠水里、柳暗花明的倒影。
他用巾子裹著髻,端良如玉,斯文有禮,手里端著個沒掛釉的碟子,里頭有兩個發的饃饃,“倘或不嫌,請用些。”
可這種禮節里始終帶著天長路遠的距離,似乎他拔的鼻梁與眼窩上的眉,是一座崎嶇的峰,巍峨險峻,你若要去爬一爬,恐怕會跌得碎骨。
簫娘識趣地垂下眼,接過盤子。這輩子學過戲、做過丫頭,針線掃洗,多會些,唯獨沒給人做過后娘,剔眉一瞧,還是這麼大個兒子……
臨行,又旋搭訕,“我點火蒸了,你也吃一個。我瞧你在屋里念了一天的書,恐怕早了。”
席泠還用那對一泓死水的眼盯著,盯得簫娘有些發窘,“天都快黑了,你爹這時候也沒回來,不曉得是在外頭給絆住了腳,還是出了哪樣事?”
靜默中,席泠倏地笑了下,“不妨事,他慣常如此,你請自便,不必拘束。”
簫娘覺,他這個笑里有些嘲弄的意思,言語中又抓不著證據,只好作罷。
席泠隨后闔攏門,落回書案,案上攤著本書,他隨手翻翻,聽見院中鍋灶響。過窗瞧,是簫娘在生火蒸饃饃,行容里鬢綰輕寒,翠眉靨,一搦纖腰只恐香重,瘦怯西風。
這一,一燈已照松窗月。
淺惡黃昏,席慕白仍不見回來,簫娘無安置,只在院中呆坐。正是西風乍,獨抱孤憤時,院門“咣當”一聲!撞進來個醉鬼。
還沒瞧清,醉鬼便走到西廂咣咣砸窗戶,“你怎的不點燈?想摔死你老子不?!摔死了我有你什麼好,你別想!告訴你聽,你老子今天贏了五兩銀子,不單你小子會掙錢!”
那一團黑呼呼的影子大約就是那席慕白了,簫娘心道吳太太果然心不好過,竟將賣給這麼個爛賭酒鬼!抱著包袱皮站在月下,像棵無枝可依的野草,警惕地瞪著那個狂躁的影。
須臾西廂開了門,席泠掌燈出來,黃黃的籠著他一張沒緒的臉,踅進正屋里點了燈。
席慕白跟到正屋門前,這才借著一縷瞥見簫娘,因問席泠:“這是誰?”
席泠回眸把簫娘老遠睇一眼,轉過背又點亮一蠟燭,“你買的人,忘了?”
“是?”席慕白趕到院中將簫娘一把掣進門,舉著盞生銹的銀釭上下一照,額心頓蹙,“相貌倒還不錯,只是瘦了些。也湊合,將就些罷了。”
因問簫娘:“你個什麼?”
借著昏沉沉的燭,簫娘亦將這位未來的丈夫瞧了個清楚,五與席泠有幾分像,只是湊起來簡直南轅北轍,天上人間。
下上還留著參差不齊的三寸雜髯,人中上頭兩撇八字須,臉上的皮似被石砂打磨過,滿是細小的坑洼,醉眼朦朧,爍爍閃著野狗似的。
恰值席泠點了燈出去,袂輕輕過簫娘的,言語輕飄飄,像沒有溫度的月,“牙婆講你還差五兩銀子,你預備好,隔日來拿,順便拿了簫娘的契來。”
末了,西廂闔了門,席慕白也將簫娘拽一把,將月閉在門外,笑嘻嘻朝簫娘抬抬下,“你簫娘?”
“是。”簫娘把低垂的眼緩緩抬起來,游著若有似無一縷笑,仿佛月下的芍藥抬了頭,花貌生春,玉容雪,“他爹,我睡哪里?”
“自然是與我睡一個床鋪。”席慕白抓起的手,眼珠子由的脯子滾到,又由滾到臉,“還別說,這麼細瞧瞧,倒是別有一番滋味,比河邊那些人也不差!”
河邊那些個人賣笑賣,簫娘與們似乎差不離。好在對無力更改的局面,已有了變不驚的忍耐力。
丟下包袱皮,且行且顧盼,屋子雖陳舊,倒是家私齊全,開八角落地罩上掛的棉簾,里頭黑漆漆的,約一張些微歪斜的架子床,后席慕白舉燈過去,才瞧清是靛青的帳子,油臟得發亮。
黯黯的燭擱在床前的方案上,席慕白便迫不及待解裳,兩眼跟個狗皮膏藥似的粘在上,“你放心,我既買了你來,斷不會委屈你。今日先行辦了事,過些日子等我再贏些錢,采辦東西,張羅酒席,與你完禮,再拿了你的契去衙門上籍,咱們就是真夫妻。”
簫娘的步子稍有遲疑,捱一寸,且一寸,總也走不到床前。席慕白渾得就剩條辯不出的子,上的又松又白,像頭死了許多時候的豬。
他心急火燎地一把拽來簫娘,撳倒在鋪上,樂呵呵地整張“豬皮”就罩朝簫娘罩了下來。頓覺由四面八方涌來味兒,冷油腥混著酸——
是窮酸,掉進個窮酸窟窿里,在劫難逃了。
認命地闔上那對桃花挹的眼,任由這個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在自己上作。
床架子嘎吱嘎吱響起來,伴著秦淮河畔咿咿呀呀的胡笳琵琶,劃斷夜的死寂。
一墻之隔的那頭,正是席泠的床鋪,秦淮河的酒歡笙樂他聽慣了,今夜卻兀地添進來一線微弱的生息,嗯嗯啊啊,像在遭一場磨人的刑法,掩在姑娘們約約的嬉笑怒罵里,十分刺耳,好似呼救。
他翻翻枕頭,側闔了眼,不去管它。
殘更與恨長,西風如燈,簫娘也睡不著,好像還有個什麼在捅,鈍鈍的,仿佛一篾鋸片在拉割著的命運,左右難逃,漫長無斷絕的、細微的疼。
橫豎不眠,索瞪著干的眼,竊竊說起話來,“他爹,你有多錢?”
席慕白一個激靈驚散了困倦,枕側扭頭對著的虛籠籠的發髻,“好個/婦!才進門就打起我銀子的主意,多錢也不干你的事!”
燭影一晃,簫娘翻過來,模糊的眉黛輕顰,眼圈兒像是紅了,說不出幾多幽怨,“你瞧你說這話,你有多錢值得我圖?我不過是想著,往前這個家沒個人,家不家。如今有了我,我就要為你們父子打算起來,我問一句,好曉得哪樣省檢!”
這般說著,已添哽咽,盈盈泣,“下晌我在廚房里蒸饃饃,鍋也沒有一口好鍋,院門也有些歪,這床,你覺不出來有些傾斜?真不曉得你們父子兩個往前過的什麼日子。再就是泠哥兒,他考了進士在家,總要花銷打點,尋個文職做做。我不替你們檢算著,何有長遠?”
夜風細細春尚寒,被窩里有個人,是暖和許多。又有溫存在前,語在后,席慕白果然有些五迷三道起來,手臂過,朝晦暗的墻角指一指:
“那箱籠里有二十兩銀子,隔日還要付了牙婆五兩贖你的契,滿副家當就剩十五兩,家里再沒值錢東西。席泠你不要管他,那小子在私塾當先生,一月五兩的薪俸,也不孝敬他老子,留著銀子做什麼,還不是只顧自己吃喝!你還怕他死不?”
簫娘暗自算計片刻,背著燭笑一笑,“曉得了,如此,家里哪里該花哪里該省檢,我心里就有了數。”
“我的乖乖,你在高門宅院里當過丫頭,自然會打算。我今日贏了錢,明日許你一錢銀子,你去秦淮河鋪子里頭裁件裳穿。”
昏暝的帳中,席慕白翻將簫娘摟了。今日簫娘才進門,他就贏了錢,保不準這人是他的福星!想想就愈發得骨筋。
倘或稍明,或者他肯認真看看,就能看見簫娘銀晃晃的眼,似兩發寒的針,恨不能就地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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