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秋，燕京城外莊子裏的風就涼了下來。

過小小的窗楹白日裏還能看見南歸的大雁，到了夜裏也只不過有零星的幾點星子在窗邊妝點。

偶爾有螢蟲勾著碎在外面糾纏，又或者蛐蛐間歇兩聲，也有些無打采。

比蛐蛐更無打採的是掌燈站著的婢阿池，守著那燭火，又一次唉聲嘆氣。

坐在窗前著磨石的子卻突然笑了：

「外面那蛐蛐得沒力氣是求偶不，你這又哪來的愁緒呀？」

阿池又想嘆氣，嘆到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姑娘，我聽府里的來人說，姑爺要回來了。」

左右看看，阿池走到窗前將窗合上，又看了看守在外間的另一個婢說：

「你去燒水來給二夫人洗。」

見旁人走了，阿池轉，看見自家姑娘還在窗前神怡然地用手挑了水繼續研磨著青的糊，忍不住又要嘆氣：

「我的姑娘啊，不是阿池想要多，謝家府里連中秋都不提讓您回去的事兒，這次姑爺回來，怕是要把那個馮小姐給帶回來了。」

說了兩句，阿池幾乎要替自己家姑娘委屈地掉下淚來，家姑娘可是已故大學士沈韶的獨生兒沈時晴，從小被家中如珠似寶地捧在掌心，細算起來，要不是老爺突然去了，夫人一病不起，叔伯不可靠，舅舅在他鄉，也不會還未及笄就跟謝家的二爺謝安定了親事，趕著老爺的百日頂著熱孝匆匆嫁了進來。

誰能想到，寧安伯上說得好聽，什麼得過老爺的照拂定將家姑娘視如己出，什麼過年故舊定能讓老爺夫人在天之靈安息，實則卻只為了圖個好名聲罷了。

姑娘一嫁過來就是父母兩重孝在上，直到出孝連姑爺的面都沒見過兩回，在寧安伯府的深宅里陪著姑娘從十五歲到二十二歲整整七年，眼睜睜看著姑娘量長，眉目中褪去稚氣，也眼睜睜看著姑娘一天天彷彿尼姑似的淡泊度日，與之相對的，是謝安以子嗣為名一房又一房地納妾。

眼看著自己每日床榻獨眠，院子外頭給當兒子兒的已經足有五六個了！

堂堂寧安伯門第號稱什麼詩書傳家，哪有這樣空晾著正房夫人的道理？這是什麼樣的門第？又是哪家的詩書？

如此種種就算勉強可忍下，今年晉那邊又突然冒出來一個馮小姐，留心細細打聽了才知道，原來謝安與他姨母家的表妹馮氏早年間青梅竹馬，兩家都要定親了，寧安伯突然讓他娶了們沈家之。

馮姑娘從前嫁了個五品武，去年那武因為守備不利被摘去職，過了沒幾個月就去了，馮姑娘守了寡，卻又把謝家姑爺的心給佔了，從前只覺得那些小妾眉目間有些神似，原來是像了那個馮小姐。

家小姐原本在府里住的好好的，雖然與謝家的二爺罕見說幾句話，可是對兩重婆婆晨昏定省從未缺過，謝家夫人平日裏罵自己兒子不知道恤兒媳，等兒子和妹妹家的兒鬧出事來，那位平日裏規矩、貞靜塞了滿口的伯夫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讓家小姐稱病避到了莊子上，連中秋都沒讓小姐回去。

這般前後一算，他們謝家竟是把自己家姑娘給誆騙來守活寡的！

「老子無德，兒子無恥，生生蹉跎了姑娘一輩子！」心中氣惱急了，阿池罵了這一句。

沈時晴端坐窗前，靜看著藍的石在的水磨石盤上被研磨得越來越細，手上一圈一圈兒用陶杵穩穩地畫著圓。

穿著一件出爐銀紅的短襖，下一條折枝花的白馬面，周除了頭上一銀桿子的白玉珠簪子之外再無裝飾，坐在那兒就彷彿一副嫻靜雅淡的仕圖。

明麗的藍在面前漸漸勻開，彷彿是從秋日天上借來的一汪澄藍。

「有空生氣，不如去取甕過來，把這再漂一遍，惠宜坊這做得著實不幹凈，總得我將膠泡去了重研，等明日頭青重新曬乾后重新兌了膠進去就能用了。」

阿池還要說什麼，卻還是去取了細瓷大甕，走到外間看見小婢正好端著水進來，避著人眼睛，過了會兒才回了室。

沈時晴站起，小心地把自己研磨了一夜的石青倒進甕里，又注了清水，攪弄幾下，水越發渾濁，將略發白髮烏的水倒出，只留下甕底明亮的藍，這就是石青制中最亮眼的頭青，至於那水中懸濁的，便是二青、三青了。

對著仔細打量了一番，滿意的點了點頭。

「以後買料還是去楞伽齋看看，還是他家的石青、硃砂用起來舒心，不用咱們再收拾一遍。」

阿池的眼眶卻又紅了。

寧安伯府上下都知道二夫人是個仙兒似的人，目下無塵，不通庶務，每日只想著詩作畫，彷彿一盞高掛檐廊的燈。

也聽到過府里人傳的閑話，似家姑娘這般的花弱柳，又哪裏知道夫妻間的琴瑟和鳴？也難怪二爺連蒹葭院的門都不肯進。

難道大學士之、寧安伯府的二夫人難不還要學狐子籠絡男人那一套不？

可是如今，只怕勢不由人。

已經被人從府中送來了莊子上，要是再下去，讓那馮家登堂室，只怕偌大伯府都沒有姑娘能站腳的地方了。

凈了手和臉，沈時晴坐在文椅上端水漱口，就看見阿池小心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要不、要不咱們回伯府里去找謝家夫人，您就說，願意那馮家表姑娘進門，把攏在府里當妾定下名分總好過如今……我看姑爺也不是有長興的，只等他對馮姑娘淡了我們自然可以再計較。所謂名不正言不順，只要姑娘您願意退一步，牢牢握住了名分，剩下的自然可以從長計議。」

「淡了？」沈時晴垂眸看，語氣輕輕，著些冷泉似的清冽，「淡了又如何？他也總有到濃時的新人，到時我還讓人一抬一抬地抬進來？聽著倒是不錯，是個頂好的牙婆了。」

抱著自家姑娘的，阿池連聲說：「姑娘可千萬別氣。」

「我與你氣做什麼？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與垂雲、圖南、培風三個人陪我嫁了這寧安伯府，自然事事替我謀劃，可我沈時晴不願過曲意逢迎看一個男人臉過爭寵的日子，過去不肯的，來日自然也不肯。」

沈時晴臉淡淡，抬手將額邊的一縷碎發勾到了耳後。

「謝家娶了我這個沈府孤，就算把我休了，哪怕是為了名聲也不敢在明面上虧待我，這也夠了。」

沈時晴生得極為凈白，眉長而烏，瞳也深邃，看人時常帶著一幽然之意，彷彿藏著無數語還休的淺愁輕恨。

燈影輕，輕聲寬：「阿池，我暫且過得還不壞。」

阿池無聲啜泣：「哪裏不壞了？謝家的下人們也是狗仗人勢的東西，見小姐你遲遲沒有回府，一個個都不像樣起來，竟然連巡夜值守的差事都無人願意做了，還要圖南和培風帶人巡夜，這也才不過月餘景，日子久了奴婢只怕更委屈了姑娘。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就先認了安姨娘生的兒子……」

沈時晴拍了拍的肩，不讓再說下去。

當初又如何？人在當下活，不可回頭看。

「阿池，要不，我也為你安排親事吧。」

跪在腳邊的婢差點了的子：「姑娘？」

「垂雲出嫁的時候相公賀長軒還是白，現今也被人稱一聲舉人娘子，屬鼠，比你大四歲，你的事也拖不得了。」

沈時晴不是臨時起意，謝安借口遊學去晉一待數月，謝家的夫人突然態度大變，一定是出了什麼變故，去年邊關大捷，馮姑娘之父高升至三品廣武衛指揮僉事，又如何肯讓自己的兒當妾？卻又沒有將謝安早早趕回燕京，只怕也是有難言之……比如那個馮家姑娘已經懷有孕，懷有孕卻不急著寧安伯府，馮家在故意抻著謝家讓謝家把二夫人的位置奉上。

而呢？十五歲加謝家，至今七年，只「無所出」一條就能讓無話可說。

趁著還在寧安伯府二夫人的位置上，的婢還能穩妥出嫁，等真了困在這莊子裏的「下堂婦」，的婢想要風嫁人恐怕就難了。

看著定定地看著自己，阿池眼中終於滾下了淚：

「我的姑娘呀，你可多顧念下你自己吧！」

第二日午後，重製的頭青剛剛兌著油膠和好，寧安伯府卻來了人。

是一車壯婆子。

「二夫人，這幾日老夫人子不適，夜裏又夢見了老伯爺，夫人說闔府眷當抄經往佛前供奉，為老夫人祈福。」

看這些人竟然帶來幾十卷經書讓們姑娘抄寫，沈時晴邊的婢們面鐵青。

沈時晴面不改，又聽那個管事說：「二夫人，夫人還說了，為了讓菩薩知道您的誠心，這經書還請您跪在祠堂裏邊頌讀邊抄寫。」

這次，沈時晴沒有說話。

幾個婆子站一排「請」去佛堂，幾個婢要衝上來阻攔，被用眼神制止了。

佛堂里只一個團，一個香案，上面擺著銅鑄的佛像。

沈時晴伏在地上，上彷彿已經被冷意給浸了。

看守的婆子們不知去了哪裏躲懶，慢吞吞地抬起頭，看見香灰從香案上落了下來，已經是又燃盡了。

窗外，幾聲蟲鳴，一點遠星。

怔怔看了片刻，抬起手，從頭上拔下了發簪，簪頭的玉珠渾圓明潤，彷彿另一圓月被在了掌心裏。

簪桿上凹凸不平，是鐫刻了幾個字。

——「淑善為要」。

這四個字又何止刻在了這簪上，也早就被人刻在了心裏。

「淑善為要，我行此道至此，卻惶然驚覺已無路可逃。」

從寧安伯府退到莊子上，如今又退到這佛堂，天下之大，無可退了。

悵然一笑，將簪尖對準自己的肩膀，狠狠地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