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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不醒時(十)

元崇噘反駁,「我才沒有懶。」

蔣文興對月貞笑笑,「是,崇哥聽話,也好學,是大嫂子教導有方。」

月貞障扇直笑,「我不會教導,是他母帶得好,也是文四爺肯費心。」

說話便牽著元崇出去,蔣文興送到廊外,在那裏站了會,撞見個小廝打廊下繞過來。

那小廝素日只在外頭伺候,這些外院裏看門傳東西的小廝慣常吃酒賭錢,男人聚在一,不管得不得,什麼都張口就來。

小廝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蔣文興邊,跟著朝路上過去,趣道:「文四爺,再眼珠子可就收不回來囖。」

蔣文興在家排行第四,這些人給面,稱呼他「文四爺」,其實也只拿他當個打秋風的遠親,平日混在一起,什麼玩笑都說得。

他回過神來,「吭吭」咳嗽兩聲,瞥小廝一眼,「胡說什麼。」

「小的這胡話可說到文四爺心裏去了,不然,你急什麼呢?」小廝嘿嘿笑著,把袖子使力彈一彈,「我們這大說是大,可大爺死的正是時候,還是個黃花姑娘呢。」

「這誰不知道。」蔣文興轉背進門。

那小廝還不足惜,在門上夠著腦袋喊,「噯,那這黃花閨的妙你知不知道?」說完便滿面霪地笑著走開。

蔣文興在屋裏,又走到窗前,朝小徑上月貞渺渺的背影過去,那闕背影清麗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閨綉簾里的寂寞

和風牽落絮,街市車水馬龍,喧嚷闐咽。穿過富貴寬敞的幾條大街,折湫窄擁的市井陋巷,一隊人停在章家鋪子前頭。

章家哥嫂早迎在門上,連左右鄰舍都來湊熱鬧。小管事的朝前頭蓋紅布的擔子裏連抓了幾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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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登時低了一層,紛紛俯著腰在地上撿錢。直呼著「萬福」「洪福」一類的吉祥話。

章家嫂子稍稍夠著腰朝後頭一,見還有十來挑紅布蓋著的擔子,頓覺有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著小管事的抱出只公,代大爺躬著腰在轎前請月貞。月貞牽著元崇下轎,瞧見滿地匍匐的人,心裏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旋即想到自己從前也是他們當中的一份,便有些悲從中來,疾步走進鋪子。

嫂子王白,出也貧寒,見著這麼幾挑擔子,高興得要不得,忙在後頭笑著追,「姑娘慢些,瞧我們姑娘想家想得這樣子。」

鋪子最里掛著張布簾子,掀過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廂房都在裏頭。白搶在前頭,將一行人引到正屋裏,只瀹了盅茶給月貞,「姑娘這次回來,千萬要多住兩天,娘念叨著你呢。」

月貞搭著話問:「娘呢?」

道:「娘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來,給風吹著了,又喊頭疼。這會實在支撐不住,在屋裏睡著嚜。姑娘瞧瞧去?」

芳媽等人又擁著月貞往西廂房裏去。見過親家太太,芳媽就要帶著一干人回去,上客氣道:「我們這些人在這裏,恐怕親家太太家裏不便宜,還是先回去,過兩日來接大。」

好容易有個親家的架子,端起來便擱不下去,懶怠怠地將一干人送到鋪面,客套兩句,立時折回來。

在院裏脧見那些東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個眼,意思他清點清點。自己進西廂陪著說話。

月貞正在裏頭元崇磕頭喊外祖母,白一進去,就扯他起來打量幾番,撇著抱怨,「我說姑娘,既然是過繼兒子,怎的不過繼個激靈些的?你往後只能靠兒子,偏給你過繼個獃頭獃腦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沒安好心,專挑個笨的給你,大爺又沒了,往後誰還和他們二房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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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頭暗藏的用意月貞也有些揣測,可不高興白當著元崇說出來。一把將元崇拉到懷裏來,翻白一眼,「我們崇兒聰明著呢,嫂子不要說好不好。」

「我說?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說實話,你們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誰肯跟你掏心窩子說話,只欺你是個寡婦!」

「我做了寡婦,也不知道是誰害的……」

月貞咕嚕著,把娘也瞥一眼。娘還是那樣子,病懨懨的,滿面苦黃的氣,聽見與嫂子有些爭的跡象,唯恐避之不及,把子朝牆那頭翻過去。

嫁給誰並不由月貞自己做主,心裏並不是沒有一點怨。但怨又怎麼樣呢,誰不是背著一點冤屈活在世上。因此這點怨尤也顯得也有些底氣不足,細聲細語的。

西廂還是老樣子,兩張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貞與老太太睡的。因為隔壁是廚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煙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膩,日積月累,搽不幹凈。

月貞夜裏仍然睡在這裏,東廂砌了堵牆,改為裏外兩間,裏頭是哥哥嫂嫂的臥房,外頭是兩個侄子住,元崇與他們在一睡。

元崇睡不慣,早早地到西廂帳前喊月貞:「母親,我要吃牛。」

李家的小爺們晨起都要吃一碗熱熱的牛,章家沒有,月貞只得拿錢請他哥哥去街上買。永善就著那錢買了三大碗,給他兩個兒子也吃。

睡起來瞧見,直報怨永善,「你家閑錢多,天不亮就去買這些吃。」

永善呵呵挽著進屋,「是妹妹給的錢。」

立時換了副笑臉,向桐油紙窗戶外頭對過西廂。月影西墜,天未大亮,那頭點了燈,窗上嵌著月貞的影,正在梳頭。

著,又漸中不足,「你這妹子是發了財了,卻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來的那些東西,不過十幾匹料子,滿破也才值個五十兩銀子。下剩那些點心糕子有什麼用?咱們家就是做點心的,還缺這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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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善在床上歪著翻閑書,添一下指頭蘸起一頁,「五十兩你還不足?做一年的買賣也就掙這些錢吶。」

「要換別家,就是不給這些禮我也沒話說。可他們李家是什麼份?打發這點子東西,也不嫌丟他們自家的臉面。姑娘到底是臉皮薄,又沒有丈夫依靠,敢去爭什麼?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們是怎麼欺負咱們姑娘的。」

聽語氣是要為月貞討公道,其實不過是要登門打秋風。先去探探月貞在李家的底,好開口借錢。

話音甫落,西廂門開,月貞整雲掠鬢地往這屋裏過來。又換了裳,白迎上前袖口,是上好的羅。將那截袖子托在手裏著,「姑娘這料子好。」

月貞笑笑,「是蘇州貨。」行到床前問永善:「哥哥,你那些書收到哪裏去了?我閑坐著,想尋兩本來看。」

妹子過來,永善不好再歪在床上,忙爬起來,朝牆角一指,「收在那箱籠里了,你翻翻看。我到外頭開門上櫃去,你們姑嫂兩個說話。」

紙窗初暑,藉著一點陳舊的黃,月貞蹲在牆角翻箱籠。白不認得字,也幫不上,只在窗戶底下的凳上坐著,一面和搭腔,「姑娘,你在李家吃穿都好?昨日來的那些人,都是服侍你的?」

「嗯?啊,還有個小丫頭留家看屋子。」月貞將那些書撿起來一本本翻閱,迫切地想在裏頭尋個答案。

這本沒有,那本不像,丟下又另揀。揀起一本《牡丹亭》,隨手一翻,正好翻到一句:世間何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從前也看過這兩句,不知是何道理,此刻重讀,方覺茅塞頓開。「似醉如呆」恰便是月貞近日思緒。捧著書傻獃獃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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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頭喊:「姑娘,發什麼怔呀?我問你話呢。」

「什麼?」

「我問你元崇是不是你自家帶?」

「噢,有母,沒跟來。」

聽見這話,白心頭冒起酸來,有些不服,「姑娘昨日還埋怨我們把你配給李家,你瞧瞧,要不是進了李家,你哪輩子才過得上這樣的日子?雖說大爺沒了,可要我說,嫁個窮漢,縱然他活個千年王八,於你又有什麼好?日子還不是苦不完。在李家守寡,總好過貧賤夫妻沒飯吃。姑娘還該謝我呢。」

月貞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坐到窗下捧著書細看,與從前所看全不是一種滋味。

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了好一陣,末了幾個指頭在八仙桌上敲一敲,「姑娘還看這些沒要的書,聽見我說話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嫂子只管說你的。」

「我說老娘的子今日好些了,明日十五,咱們正好上大慈悲寺去上香。一是為老娘求個康健,二是為姑娘還願。姑娘不知道,還以為我做嫂子的放著你不管。你何曾曉得我的苦心,從前為姑娘八字難,不知在菩薩跟前求了多回,如今幸得菩薩全,趁姑娘回來,也該去還願。」

月貞旁的一概沒聽清,只聽見到大慈悲寺去,立馬想到了疾的小慈悲寺就在大慈悲寺附近。喜得忙擱下書,「去呀!該去的,香火錢馬轎錢都由我來出!」

正中白懷,曉得月貞有錢,正要借月貞的錢到菩薩面前敬自家的孝心。

這一片孝心簡直難收拾,使著月貞的錢又是扯黃布又是打香油,還預備著到廟裏請燈供奉,連兩個兒子的份都算在裏頭。

月貞心思全不在這上頭,也不與計較,說下來三兩銀子,痛痛快快都掏出來。白忍不住問每月的月例幾何,月貞方有些醒悟,笑呵呵含混過去。

次日東天未白,便有佛音繞山。南屏山坐落於西湖南岸,洇水繞霧,恍如蓬萊。一條寬闊山路直通大慈悲寺,向左有條岔路,則通小慈悲寺。

大慈悲寺陣仗大,又十五,天不亮便有香客陸續前來。小慈悲寺借它的,香火也算鼎盛。

小慈悲寺的開寺禪師正是了疾的師傅,那老和尚原是大慈悲寺里有些輩分的和尚,因與大慈悲寺眾人不對脾,離寺出來,在附近建了幾間廟宇,獨自修行。

後頭收了疾為徒,霜太太不肯兒子委屈,替兒子講排場,出錢修建了佛塔殿堂,如今也似模似樣。

老和尚前兩年雲遊修行去了,寺里由了疾做了主持,日日天不亮便領著一班弟子做早課。這日因是十五,為迎香客,早課愈發早些。

初見紅日,早課已散,弟子來問:「師父,幾時開寺門?這會山門前已有香客在等候了。」

了疾著禪杖起,走出大殿往飯堂去,「早飯齊備了麼?」

「齊備了,是一樣鮮菇豆腐乾,一樣香芋煨白菜,一樣蒸素。」

了疾親自看過,吩咐火頭僧,「再蒸些饃饃,到咱們小慈悲寺進香的香客多是市井貧民,雇不起車轎,一路走來,必然腹,要他們吃飽飯。」

弟子有些不樂意,「師父,咱們不比大慈悲寺,香客多是富商宦。咱們的香油原就沒幾個錢,初一十五還有許多來蹭飯吃的,半炷香不燒,只是白吃白喝。」

「何必計較。」了疾淡泊一笑,領著弟子朝山門下去。

開門都是小和尚們的事,但小慈悲寺的山門一向是由了疾親自開闔。他師父曾說:「趁這朝開暮闔間,你站在門上看一看,塵寰是什麼。」

山門正對遼闊西湖,他年所見,塵寰不過如霧如煙。對他師父說,他師父哈哈一笑,「就沒看見別的?」

「回師父,沒有。」

他師父著他禿禿的腦袋笑得更歡了,「傻小子,你離了悟還遠得很吶。」

了疾不服,「惠能的菩提偈上說:本來無一,何惹塵埃。」

「最尾一句呢,你怎麼不說?」他師父牽起他道:「有一天所見非霧非煙,那才是你真正的修行之路。」

山門開闔經年,了疾所見的仍是西湖上的煙霧繚繞。今朝卻略有不同,山門「吱呀」拉開,煙霧迷陣里,有張桃花醉臉在紛繁人堆里笑盈盈地轉過來。

月貞原是想盡所能為穿得鮮亮些,可終是熱孝,再鮮亮也鮮亮不到哪裏去。什麼水牙白的,屆時淹在花紅柳綠的人堆里,反而不顯。

琢磨了半宿,晨起便另闢蹊徑。揀了件素麵黑紗長襟,著半截雪白羅,墜細長的白珍珠珥璫,髻上斜一支湖綠翡翠簪。

在斑斕的人群里,了疾果然一眼就見了背著雙手,得意地咬著下憋著笑,把臉稍稍垂下去。

旋即有個小娃娃搶先朝前一跳,跳到前一把抱住了疾的,「鶴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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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剛經》。

②同上。

③《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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