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城裏不纏足的姑娘難得一見了,就是小門戶里,為能給姑娘尋個好夫家,也時興給姑娘們纏足。
姑娘們也喜歡,雖然是因為男人喜歡。男關係往往就是這樣奇怪的相輔相,相生相剋。了疾從來跳出紅塵,只在岸上泠然旁觀。
今番因為大堂兄的死,使他一個出家之人不得已又跳回家來。細細檢算,竟有一年沒見過他大伯。聽說他腳逐日不便,闔家到廟裏進香祈福之列,他是一貫不去的。
大老爺獨住一,這屋子沒有場院,院門進來就是抱合的游廊,中間圈著一方天井。天井設一口大缸,用來接四面檐上的雨水。
四片屋檐圍得太,一束落在缸,裏頭的鯉魚彈了彈了尾,揚起幾滴微弱的水花。水折進對面正屋裏的牆上,幾點金齏,在黯沉的屋子裏格外醒目。
腳下一律沒有門檻,了疾剛進屋,便有個小廝推著四木椅打臥房裏出來。怪道剷平了門檻,他大伯如今走不得了,全靠這輛四椅活。
了疾到一陣久違的悲哀,迎到右首罩屏合十,「給大伯請安。」
大老爺是個乾瘦的老頭子,髮鬢花白,滿臉壑。其實不到六十的年紀,卻顯出七八十的老態。
他癡獃呆的眼慢吞吞地將了疾從腳照上去,空張著,發著「嗯嗯」的傻兮兮的呆笑。整張裏,只剩左邊牙齦上還剩一顆牙齒掛著,像個黑魆魆的無底前遮了一叢無濟於事的荒草。
小廝將了疾請到梳背椅上,丫頭看了茶,「老爺去年就不會講話了,人也越來越犯糊塗,今天倒像是認出了鶴二爺,還曉得笑。」
了疾斜著眼看四倚上的老頭,心有一陣哀憫不能言說,只得勉強一笑,「也好……否則聽見大哥沒了,大伯還不知怎樣傷心。」
那小廝又接了丫頭端來的果碟子進來,擺在小幾上,陪著說話,「正是鶴二爺說的這話。老爺最疼我們大爺的,偏大爺又走他前頭去了。虧得如今不曉得事,說了他也是傻笑。」
這會快趕上開午飯,人也差不多了。小廝見了疾只吃茶,便將果碟子捧到他眼皮底下,「鶴二爺揀塊果子吃,這是從新大娘家帶回來的。」
了疾從不食雜,聽見這話,倒是很給臉面揀了一塊,「你們新大娘家是做的什麼勾當?」
「就是賣面果子的。他們章家有幾間祖屋,當中正好有間向著街面上。哥哥讀書不,就學了這手藝,開了面果子鋪。」
自出家的緣故,了疾沒有富貴人家的高眼,看待眾生一向平等,「不容易。他們家都有些什麼人口?」
小廝笑答:「當爹的死了十幾年,現剩個病殃殃的老母,一個哥哥,一個嫂嫂,兩個小侄子。貞大在家呆了這些年,哥哥嫂嫂上不說,心裏早煩了。」
了疾低著眼看汝窯盅的茶湯,輕盈單薄的草青,有些像月貞跑在路上的樣子,看似活潑鬧騰,卻使人到心曠神怡的恬靜。
這樣簡簡單單的姑娘,進門便守寡,又是到這樣他們這樣的人家,他的佛忍不住為揪起一點心。
「一會二爺是回家用飯還是在咱們這邊用飯?」
那小廝驀地問,了疾拉回神來應,「噢,下晌廟裏的十幾個徒弟過來,我要接引他們,只好就在這頭用飯。」
「那小的廚房備好齋,送去太太屋裏,您在那屋裏陪著用。」
了疾道了句「多謝」,又將眼落在四倚上。大老爺一雙空的眼癡癡地進虛空裏,微張著發笑,淌了滿襟黏糊糊的唾沫。
小廝掏出帕子去替他揩,他嗓子裏益發拼著力笑,只笑出「嗯嗯」的含混的聲音。
「大伯。」了疾喊了他,又無話可說,在梳背椅上睇著住他,像一位佛陀,目中的悲憫始終帶著一點淡遠的距離。
他那雙半闔的眼徹底一扇,立起來,「我先告辭了,請費心照看大老爺。」
小廝將他送到廊廡底下,他由右首廊下繞出去,斜篩下來一條,絕地扣著他的,留留不住,他一徑出了院門。
下晌小慈悲寺的眾僧到齊,次日天不亮月貞要到靈前去,因此早早就歇在屋裏同珠嫂子閑話:
「噯,我問你樁事,太太怎的不同老爺在一個屋裏住?上晌鶴二爺去給太太請安,我聽見太太說他去老爺屋裏給老爺請安。怎麼你們大家裏,夫妻倆不住在一的?連老爺我都還沒見過呢。」
珠嫂子擱下綉綳,謹慎地把在窗紗上瞟了眼外頭,「見與不見都不要,老爺犯糊塗了,就是去見,你們也說不上話。」
「犯什麼糊塗?」
「老爺頭幾年腳就不好了,後來慢慢的路也走不。一病拖著一病,去年又啞了,腦子也徹底不省事。大夫說不得吵鬧,太太當著家,常來常往的人回話,怕吵嚷著老爺,就將老爺騰到僻靜些的屋子裏去了。」
月貞因問:「老爺跟前都是誰侍奉呢?」
「一個小廝,幾個丫頭。」珠嫂子搖頭嘆息,「倒是有好幾房小妾,可們到底年輕,嫌老爺病了邋遢,不願去侍奉。太太也懶得管們,隨們在家裏閑著。」
月貞腦子裏漸漸活起來,猶猶豫豫似乎有話要說。忽然聽見一聲金鑼響,遠遠的,振得人神魂一抖。
珠嫂子瞥著窗紗道:「大約是和尚們在試傢伙,子時就要開壇,明日卯時你就要到靈前去燒紙,今晚可得早些歇著。」
窗外業已黃昏,太迸發出熱烈的余影,是金紅的,撒了遍地。地上彷彿燒起來,卻燒來幾分涼意。
次日天不亮,便有兩個婆子來請月貞到靈前侍奉。月貞換上嶄新的麻孝,跟著往外頭去。婆子在前打著燈籠引路,一面囑咐,「貞大,這會還不許哭,等一會日出東方,見了你再哭。」
喪事也經過幾遭,還沒聽過這個說法。月貞因問:「這是什麼講究,也是鶴二爺說下的?」
「噢,這倒不是,是咱們鄉下的老說法。不見哭死人,哭聲就是把人的魂魄挽住了,他不能安寧。迎著日出哭最好,他的魂魄跟著引魂的差去,不能駐足,哭聲就是送他了。」
這卻為難了月貞,哪有那樣巧的眼淚,迎著日頭說來就來,「我前幾日夜裏分明聽見有人哭靈的。」
婆子笑道:「唷,那可不一樣,咱們是下人,哭一哭沒要。您是大爺的妻室,您哭他,他自然捨不得跟差走了嚜。」
月貞雖不信這些說法,也只得照辦。沒要,反正是將就死人。
遐暨靈堂,廳門大開,靈前左右各燒著兩排新換的白燭,微弱的火苗子被風吹得打偏,然而風一停,立時高漲,竄了一火炷。
換班的下人先到靈前磕頭,無聲無息的退出去,讓月貞進門。
前頭躺著口偌大的棺材,上了黑漆,燭在上頭躍,像是糟糟的詭異的舞蹈。靜得真可怕,月貞忙扭頭,伺候紙臘的兩個丫頭就立在側,卻是吐息無聲的,不過好歹是活著的人。
扭回來,棺材前頭豎著靈牌,紅漆描的名字。那名字聽得,稱呼他一貫是「大爺」,「李家大爺」,因此默念起來到陌生。卻是一記鮮艷的烙印,永遠刻在的命運里。
對著那名字捉跪在團上,接了丫頭遞來的紙錢,心裏懷著一虔誠燒過一回紙。
留神扭頭瞧廳外的日出,天沒亮,一月地懸在場院對面的廊檐上,映著黑的瓦,是一整片黑幕。下人們穿著素白的裳在底下長廊來往,七七八八的人,卻是靜悄悄的。
這是死人的地界,月貞忽然覺到死亡的荒寂。
這會才見一班和尚打對過大門進了場院來,領頭的正是了疾,披大紅袈裟,手捧木魚,原來將將卯時。了疾領著一班和尚到廳門前,自己先進門,跪在領一個團上,這是他為人親者的禮節。
月貞起接了丫頭遞來的紙錢,轉而遞給他。他燒完起,向月貞合十作揖,「大嫂請節哀。」
月貞心裏是沒有哀的,只有一點被周遭沉寂烘托出的惶然。此刻他低垂的嗓子打破這種弔詭的沉寂,使不由得大鬆了口氣,「你們這就要開場了麼?」
「他們拜過就開場。」
說著,他向廳外招招手。和尚們一個一個地進來合十祭拜。他讓到一邊,與月貞並立一。
和尚們上帶著濃濃的檀香,廳也點著香,熏得周遭闐滿古樸腐舊的氣息。月貞是新人,有些不適應,安定不下來,眼珠子低著轉一轉,又轉到了疾上。
沒法子,眼前這些人里,與他算是最的。只能同他說話,「我剛還想哭來著,可這會太還沒出來,他們不許我哭。一會太出來,我只怕我又哭不出來了。」
了疾也不知哪來這麼些話講,看有些怯怯的,只得耐心寬,「實在哭不出來就算了。這是鄉下的規矩,其實沒什麼道理。」
「他們說算是送你大哥。」
了疾彎起一點笑,「人死如燈滅,送不送他,他看不見也聽不著。」
月貞兩眼在他上滾一圈,有些詫異,「這可不像你們出家人說的話。他要是看不見聽不著,你還來做什麼法事?」
最後個和尚進來拜過,了疾也要出去了。他而過,嗓音泠然,「做法事不一定就是為超度死人,也為超度活人。」
月貞迎著他的背影出去,場院當中擱著的個新的鎏金大火盆,由了疾敲著木魚領頭,和尚們繞著火盆慢悠悠打轉。翕,唱著嗡嗡的經文。月貞儘管聽不懂,也不妨礙的眼睛跟著了疾打轉。
洶洶的火點亮了晦暗的黎明,跳躍在了疾的平靜的面龐上。或許是出家人的關係,看淡了生死,不像家裏別的人,裝也要裝出悲痛的模樣來。他不用裝,大家也不會怪罪他,只覺得是他出家人悲喜不於。出家人就是有這點好。
然而他最大的好,在月貞看來,還是長得好看。似乎在他淡如綺月的目里,沉默著不同於人的良知與智慧。
月貞對好看的東西總能輕生好。在家時聽見賣花的老婆子吆喝,偶然也要拿兩個銅板去買一支來戴。
嫂子總說:「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又不能當飯吃。姑娘不當家不知道柴米金貴,只曉得花錢。」
話雖如此講,可嫂子自己也站不住腳,常也買些絹花來戴。月貞不同吵,便笑嘻嘻地說:「我打扮得好看些,給說的人瞧見,自然也給我說個好看的相公嚜。」
嫂子搭口啐道:「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本來你這八字就難嫁,還挑三揀四嫌這個嫌那個的。」
月貞咕噥著駁,「過日子,看都看不順眼,還說別的?」
嫂子笑,「你有人要就阿彌陀佛了。等著吧,遲早等個老姑娘。」
終於等來了李家,卻被騙了,大公子長得也不好。不過算是嫁出來了,從此家是再回不去的。哥哥嫂子好容易將這燙手的山芋丟出來,一定不肯再接手回去。
思量著,邊上有個丫頭輕輕扯的袖,「貞大,太冒頭了,該哭了。」
月貞朝天上眺,天際將將翻了一線紅,也不知什麼時辰。「嗚哇」一嗓子,回跪在團上。
難得回想回想家裏窘的境況,果然有些催人眼淚。
這一嗓子嚎出來,連了疾也一驚。他將半闔的眼炯炯睜開,正轉到廳前,看見月貞瘦瘦弱弱地跪在那裏,肩膀一抖一抖地,哭得比上回在他姨媽屋裏真意切許多。
他心裏有些發,手上的木魚也敲得了些,替在心裏誦禱了一段別的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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