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貞一廂願的覺得,了疾的目大約就是這點「特殊」,好像在暗示日後將有綿延繾綣的故事。
不由得心生一竊喜與得意,忙把腰肢提起來,點頭應,「回太太,我正是整整的子時生的。」
琴太太笑著握一握的手,「你新媳婦,還沒規規矩矩見過家人,原本不該你到靈前去會那些親戚朋友的。這會也顧不上了。他是你的丈夫,你去替他守一守,好不好?」
這哪有不好的,月貞當即應下。
琴太太登時笑得前仰後合,直向了疾贊月貞,「哎唷外頭背地裡都議論我,說我揀你這大嫂做兒媳婦,是因為你大哥不是我親生的,我偏心,不肯費心周旋他的婚事。還當我不知道?那些眼皮子短的人哪裡曉得我的苦心。月貞家中雖然不富裕,可我們這樣的人家,又不缺銀子使,娶個大富大貴的做什麼?第一等要,是人善心純。」
說到此節,月貞麵皮一紅,垂下臉去。了疾暗暗將兩人睇一眼,維持著謙卑有禮的微笑。
漸漸,琴太太的笑有了些微收斂,「都說月貞命克夫,哪裡曉得聘進門,正是為這八字。去年有個道士到家來說下的,你大哥的命宮剛易折,倒要尋個更的一他才好。」
了疾因問:「姨媽什麼時候請的道士?」
「去年夏天你大哥上不好,吃了幾副葯不見效,我就想著別是惹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原本要到廟裡尋你做場法事的,誰知趕上你在靜修。恰好有人薦了個老道,我想神佛都是一樣的,就請了他們來。做了兩天,你大哥果然就好了。」
說著便眼眶紅了,淚迷瞳孔。
拈著帕子搵一下,搭了兩下鼻翼,「只可惜你大哥沒福,沒等到月貞。月貞才進門,兩個人還沒謀面,他就去了。我早就吩咐那些下人將那張桌子收了,他們偏生懶俄延,等這陣子忙完,家裡這些下人也該教訓教訓!」
那條天水碧的帕子在手上折了折,小方塊中間落下沉甸甸的一片淚漬。月貞垂著臉斜暗暗斜窺,心裡忍不住讚賞收放自如的悲喜。
到底是有經歷的人,樣子裝得比旁人要像些。要不是月貞偶然撞見過從容得發冷的眼,險些也要給騙過去。
月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遞給,心下答謝不計較命克夫之事。這太太儘管有些虛假意,卻未曾為難過,是知道好歹的。
也順應時勢地鼻腔,「太太千萬節哀。」
琴太太迎頭接了帕子,倏地欠將摟在懷裡,拍打著的背哭嚷,「我的兒,你也可憐,才進門就沒了丈夫吶!」
月貞撲在乎乎的口,不甘落後,應聲而哭,「太太保重自己要。您放心,大爺雖然去了,從此就是我做媳婦的代大爺在太太跟前盡孝!」
兩個人抱作一團,簡直大慟撼天。
了疾靜眼旁觀,泄一點沒奈何的晦笑意,闔上了眼,立掌在前,默了句「阿彌陀佛」。
哭過一陣,琴太太鬆開月貞,忙把自己與的臉都揩拭一番,「好好的,咱們又哭起來,瞧鶴年還在這裡呢。」
了疾忙合十作揖,「不妨礙。」
他一發聲,月貞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唯恐方才哭得醜態盡顯。忙將眼淚搵干,雲鬢輕扶,低著臉只聽他們說話。
琴太太這廂也揩了把臉,丫頭端了一甌新鮮果子上來,裡頭盛滿奼紫嫣紅的李子與荔枝,水滴滴的艷。
月貞家裡雖不至於吃不起飯,可荔枝這列貴鮮果吃得。好容易買上一回,嫂子也是藏著掖著給的孩子吃。瞥那碟子一眼,將兩腔唾沫咽了咽,不敢唐突去拿,怕惹人笑話。
那一眼正好給了疾瞧見,他擱下菩提珠,揀了兩顆荔枝,一顆遞給月貞,「今年荔枝出得晚,恐怕不夠甜。大嫂別嫌酸,嘗個新鮮。」
又親自剝了一顆,遞給琴太太,「姨媽請吃。」
琴太太咬上一口便皺眉,「是不如往年的甜。」
沉默了會,琴太太像是鑽研著在想什麼,末了胳膊搭在炕桌上一笑,「真是老了,你瞧我這記,月貞來,原是要說個什麼的,這會又忘了。算了,改天再說,月貞,你明日到靈前去,來弔唁的親友也不要你招呼,你只管在靈前燒紙侍奉,忙過這一陣再拜兩邊府上的長輩親戚。鶴年,你去瞧瞧你大伯,他晨起還哼哼著念叨你呢。趁這會親友還沒登門,我先歇一歇。」
月貞與了疾便起行禮,琴太太也立起來,向臥房那張十樣錦的門簾子去了。
屋子全套的家私塗著油的黑漆,唯獨那片門簾子跳著一抹艷的,得陳舊,像墳前炮仗的紅紙屑,在經久的風霜里褪了,襯得也鬼魅。
月貞心裡驀地打個冷,同了疾一併退出屋去。
到廊廡底下,澄明的晨曦正爬到門上,一條寬廊猶似鋪了條長長的金紅毯子。地磚上好像忽然間長出些絨,月貞腳下輕飄飄,上暖洋洋。
場院里陸續進來些回話的管家婆子小廝,統統穿素縞,腰間扎著麻孝。一律不準底下僕婦裝黛,個個臉上皆是慘淡的灰白。外頭靈堂又忙開了,他們向兩人匆匆見了禮,趕著進屋去回話。
場院那端,正對著兩扇髹黑的院門。門板上油油地返照著太,刺人的眼。月貞笑著抬袖擋一擋,提著出去。
的笑聲引得了疾睞目,察覺他在看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
哪有剛死了丈夫就眉開眼笑的?便忙收了笑,吭吭整了整嗓子,把一點好天氣帶來的好心抑低下去,「你的俗名李鶴年?」
因為方才哭過一場,嗓子沙沙低低的。了疾還記得那些痛悲之詞,彷彿一首輓歌沒唱完便戛然而止,轉哼了恬淡的調子。有些微妙的彆扭。他瞥一眼,輕輕點頭。
月貞又問:「你與先夫是堂兄弟,你他大哥,那你年紀是比他小多呢?」
「小五歲。」他頓了頓,又補一句,「我十九。」
「那你還比我小一歲。」月貞迎面笑著,「你們那邊府上兄弟幾個?」
月貞一行與他說話,一行眼觀六面。腳下是一條鵝暖石鋪的小徑,濃匝,遍地碎金。草木里夾著土腥味與微弱的蟬鳴,沒有風,和的春發著悶。
頭上的枝葉一不,月貞仰頭著,要不是葉罅里有太閃過去,以為這些草木都是死的。
有輕微的「嗑嗑」聲在響,斜挑著眼看了疾。他則目投前路,眼睛里空無塵埃,垂著的手裡捻著一串黑黝黝的持珠。
撥一顆,就「磕」地響一下,那聲音像有人在嗑瓜子,僻靜里挑起一凡塵的生機。
他沒留神要回的話,斜睨一眼,見目還在等待著,便笑了下,「我們那頭也是兄弟兩個,我頭上還有位兄長。」
慢悠悠踱著步子,把手上的絹子閑散地甩著,「我們這頭的人,除了太太,我都還不曾見過。這陣子忙,他們也不得空來見我。」
了疾淡淡點頭,默然不語。
月貞疑心他態度冷淡,然而斜眼窺他,發現他面上始終帶著薄薄的一點微笑。猜他只是不大說話,修行的人,一貫好靜。
可月貞是個散漫子,的是潺湲的,止不住,靜不得。大概是小門小戶,父親早逝,母親不中用,再多嘮叨,也不能完全拘束住。
哥哥更不大懂管束姑娘。也極有可能是懶得費神管,放任有些像個野孩子。
把繡鞋輕輕抬起來踢路上零散的石子,還嫌靜得慌,又墊著腳抬手去折一片掌大的樹葉。扯了兩下,扯得一棵樹嘩啦啦響,那聲音陡地將一條死氣沉沉的林蔭小徑劈開,也劈開了這大悲大白的世界。
鬧起來,高興,又頑皮地扯了幾下枝葉。了疾眼睛晃了晃,再將鄭重地打量了兩眼,抹平了心裡那點彆扭,眼底總算投著一點欣賞的意味。
他稍稍抬手,將那片樹葉折給了,「大嫂死了丈夫,卻並沒有一點悲痛的樣子。」
說得月貞臉一窘,舉起那片樹葉將臉擋著,怕他是興師問罪,怪不是個賢德婦人。
然而在樹葉後頭瞟他,他又是風輕雲淡的,並沒有任何責備的神。
適才掣下那片葉,扭頭拿眼將前後的路照了照,見沒人才放心,往他邊挨過去,「這話你說起來我才敢對你講。你我怎樣傷心呢,我真是一點不認得他。我也是給說的人哄騙了,們說你大哥如何如何好。那天你大哥傷躺在床上,我著瞧了瞧,得那樣……」
把撇著,心裡滿是看不上。但的心思轉得快,頃刻又恐對死人不敬,忙搖搖手,「算了算了,他死都死了,我也不好上再糟踐他。你們出家人常說的那句話,要積點德。」
了疾噙著一點笑,眼底又變得空,不存任何喜與悲的心事,「大哥從前的確算得上一表人才,是這幾年才發的福。話雖然這樣講,但有時候發起來的,未必是福。」
月貞沒聽懂他平淡語調里的深意,只慨嘆道:「你們男人就是這點好,不像我們人,省一口吃的省得像是吃不起,其實是為怕發胖。」
「你們男人」四個字如同塵埃,在了疾心裡微渺地彈幾下。他自以為早已超男,男人人一向在他眼裡都是人,可憐可恨又可悲的人。
然而此刻,他想到了男在上的不同來。實在不該這樣聯想。
他向前路,一條路劈了兩條,分向兩頭。要分道揚鑣了,他還有話未講,嗓子忽然有些喑喑的低沉,「大嫂屬羊,子時出生?」
月貞眉攢疑,「怎的?」
他將一邊角輕輕提了提,像個神叵測的提醒,「您這八字可不怎麼好。」
月貞只當是在諷,驀然又想起與老禿子的舊仇。這些出家人就給人批八字,故弄玄虛,自顯高明!
橫他一眼,「最討厭你們這些道士和尚,空口白牙的,張就說人家不好。八字就一定是準的?要都是準的,那些人也不必爭名逐利了,掐個八字打一卦,是好是歹,只在家裡等著就是了,還費力鑽營什麼?」
言訖,那素白的邊一揚,轉向了另一條路上。了疾在後頭兩眼的時間,風便吹散了他間一縷嘆息,他也轉背向另一條路上去了。
不一時,袈裟忽然給人在後頭掣了下,回頭一瞧,月貞拉著他的裳,低著臉卻又不甘服地剔他一眼,「鶴年,我不認得回屋的路,你領我回去行不行?」
了疾攢眉問:「伺候你的人呢?」
「你說珠嫂子?幫著靈前傳送東西去了,不得空。」
了疾折在前帶路。他個高長,行如疾風,人跟不上。走了幾步,沒聽見的腳步聲,他才回頭瞥一眼,「快跟上。」
月貞忽然笑了,捉向他側立的影跑起來,一雙大腳在底踏得平穩而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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