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長安城里最后的一場雪下完了。
肅王府,丫鬟把一間間打掃干凈的廂房封上,走時,著白皚皚、冷清清的庭院,嘆道:“郡主真要嫁去了?”
同行的丫鬟道:“叛軍來勢洶洶,攻打長安是遲早的事,就如今這形勢看,除了的那位,又還有誰能給郡主一個安之所?”
叛軍造反,圣人遷都,長安已是廢都一個。戰爭就近在眼前,而現今的肅王府,已經抵擋不了任何烽火了。
肅王歿,世子亡,姑爺遁空門,昔日威風凜凜、名震邊陲的戰神門庭,已坍塌裂陷一方廢地,如果沒有趙家的庇護,等待著這座府邸的,只會是一場殘酷的掠奪。
丫鬟想起三年前的那場巨變,悲從中來,不又回這座庭院一眼。
“唉,要是當年姑爺不曾犯那糊涂,堅持守在郡主邊,王府又何至于淪落到這地步?”
“算了,那樣懦弱的一個人,便是留下,也只有拖郡主后的份。早當初,郡主就不該為他推開趙大公子,如果一早就跟趙大公子婚,哪里還會有后來這些糟心事?”
“可……”
“噓。”
丫鬟被同伴拉了下袖,噤聲。
垂花門那頭,一行人踩著雪過門檻,朝二人走來。
當首那人著淡紫領齊腰襦,眉眼清秀,一干練氣質,乃是長樂郡主居云岫邊的侍,璨月。
后面跟著的,是兩個小廝。
啟程的日子已定,在半個月后,今日,居云岫吩咐底下人封鎖府所有無人居住的庭院,璨月應是來檢查的。
“璨月姐姐。”
璨月在庭中站定,環目把中央正房、兩側廂房看了一遍后,道:“東西都封存好了?”
二人應是。
璨月道:“那人的東西在何?”
二人一愣后,反應過來問的是前姑爺戰長林的件,一人應道:“在西廂房靠南邊第一間。”
璨月頷首,道:“郡主命我來取,開門吧。”
二人驚訝地對視一眼。
自打三年前戰長林寫下休書,拋妻棄子離開后,所有跟他相關的件就再也沒有見過天日了,怎麼今日竟突然要取出來?
璨月在西廂房門前駐足,回頭。
“怎麼不?”
二人忙斂神,上前開鎖。
※
肅王還在世時,常年南征北戰,膝下除長子居松關、小居云岫外,還收養有四個孤兒。
居云岫的前夫戰長林,就是這四個孤兒中的一個。
據說,在被肅王撿到前,戰長林是在狼群里長大的。
狼嘛,天兇悍,戰長林與狼同生,多也帶著些天然的、野。不過肅王是獅,是百之王,再悍戾的狼,上獅王,也只有垂頭耷耳的份。是以,在肅王的馴養下,戰長林還是長了一匹溫馴、忠誠、勇猛的家狼。
至,在最開始的那十多年里,看起來是這樣。
建武二十年,肅王率蒼龍軍大敗北狄,凱旋時,把這匹年僅十二,便已能斬敵將首級的家狼領回了長安。
那是戰長林第一次肅王府。
在春明、語笑喧闐的王府里,戰長林目炯炯,盯住了一個人——肅王,居云岫。
其實,狼,或者說這東西,說到底還是很難除的。盯上居云岫的戰長林,披著那層溫馴的皮在肅王府里住下,笑嘻嘻、乖溜溜的,心里盤算的卻是,要怎麼把居云岫占為己有,拆腹中。
建武二十八年,二十歲的戰長林大捷有功,獲封從三品云麾將軍,為肅王麾下十八虎將之首。
同年秋,他不顧一切、傾其所有求娶居云岫,求娶場面轟皇都。
一個狼孩出生的養子,居然敢向姿容一絕、家世斐然、打一出生就獲天家冊封的長樂郡主求,并于眾目睽睽之下,向郡主索吻。
這對于嚴守門庭、恪守禮法的世人來說,實在是太出格、太荒唐了。
然而,這還不是戰長林這匹“溫馴的家狼”干過的最出格、最荒唐的事。
如愿大婚后,戰長林隨肅王一起奉旨討伐外賊,不料在雪嶺慘遭暗算,腹背敵,二十萬蒼龍軍全軍覆沒。
主帥肅王歿,帥居松關亡,同為先鋒的養子戰青巒、戰平谷,養戰石溪盡數戰死。
只有戰長林,扛著一累累的傷,從尸海里爬出來,把肅王等人的尸首帶回了長安。
那時,正逢先皇駕崩,永王、寧王鷸蚌相爭,晉王伺機發宮變,斬殺二王,功登基。朝堂格局大變,眾人忙于自保、逐利,并沒有多心神分給垮塌的肅王府,就連那些故,也只是在吊唁時來居云岫耳邊安了幾句:
要住,還有戰長林。
主帥雖亡,良將猶在,況戰長林天資過人,二十出頭就已位居武三品,只要咬牙撐過這一劫,假以時日,定能重振肅王府楣,再塑蒼龍雄風。
可就是在這個時候,戰長林,這匹“溫馴”、“忠誠”、“勇猛”的家狼又干了一件驚天地的事——
肅王等人出殯當日,戰長林當眾削盡了長發,留下一紙休書后,揚長而去。
彼時,居云岫正懷著他出生在即的孩子,一孝站在靈堂里。
有人攥住他的袖,發著狠問:你瘋了?
他回頭懶懶一瞥,看也不看居云岫一眼,只講了一句:沒意思了。
——沒意思了。
肅王府養他十六年,給他最面的份,讓他做最風、最恣意的人,他卻在肅王府最需要他的時候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句輕飄飄、懶洋洋的——沒意思了。
溫馴、忠誠、勇猛的家狼嗎?
不是吧。
說到底,一個無、自私、懦弱的畜生罷了。
※
璨月從西廂房里出來,后跟著的兩個小廝一前一后,抬著一口梨花木箱。
當年戰長林出走,除上那件臟兮兮的、從雪嶺穿回來的戰袍外,什麼也沒帶。居云岫在他走后,命人扔掉了所有跟他相關的件,獨獨留下了這一口箱子。
箱子里裝的是什麼,又為什麼被留下,璨月心里大概都有數。
走出垂花門,拐上照壁東面的抄手游廊,璨月一行走了小半刻鐘后,來到香雪苑。
大雪初霽,一院磬口梅臨風送香,橫斜疏影掩映著一座六角亭,居云岫正坐在亭里煮酒。
甫一亭,暖氣撲來,除燙酒的銅爐外,石桌邊還擺著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
璨月示意小廝把箱子放下,道:“郡主,東西帶來了。”
居云岫舀起一勺酒,并不朝這邊側目,只道:“打開吧。”
璨月打開那口箱,不出所料,映眼簾的,全是戰長林送給居云岫的舊。
他們相識十年,婚一年,戰長林又是個黏人的,送給居云岫的件實在多得難以計數。而居云岫看似冷,實則戰長林很深,那些個件,大至古玩皿、字畫書信,小至戰長林摘取蘆草隨手瞎編的一只小兔兒,都被居云岫妥善地保存著。
三年前的決絕,到底還是沒有波及這一箱的濃意。
璨月心中悵悵。
那邊已把聘禮送來,大之時,并不講全什麼六禮,聘禮既收,擇個良辰吉日便可出發,郡主把啟程的日子都定了,卻在這時候來緬懷這些,莫不,還是放不下麼?
那樣一個薄寡義的白眼狼,究竟……有什麼值得留的?
“郡主準備如何理這些件?”
璨月試探著詢問,居云岫轉眸,向看來一眼。
居云岫生著一雙極嫵的眼,勾的眼角,微微上揚的眼尾,雙瞳黑白分明,時顧盼流波,靜時神斂,而定睛看人時,凜凜若秋霜生芒。
璨月訕訕垂目,心知多了。
“郡主有事請吩咐,奴婢先退下。”
璨月識趣地退下,兩個小廝離開香雪苑,璨月留在亭外,等候居云岫稍后傳喚。
亭中,爐火正紅,瓊釀噗噗有聲,居云岫再次舀酒,這一杯,沒再喝。
箱就打開在側,風吹過,皮上的一些紙制品簌簌作響,是一大摞捆著的信。
戰長林以前寫的。
他生來是桀驁不馴的狼,便是后來被教化,寫下的東西也仍然張牙舞爪得很,只有“居云岫”這三個字勉強還算周正,那也是被訓斥后的結果。
——若日后再寫不好我的名字,就不要與我來信了。
——為何?
——不想被閣下墨寶辱沒。
一月后,他從駐地寄來一封厚厚的信,整整三十頁,每一頁,都寫滿了的閨名。
從潦草,到拘謹,再到后來的珍而重之,小心翼翼。
像是為現在這三個字上的進,他在最后一頁末行用回那囂張的字,寫到:
——夠好看了嗎?
似乎氣沖沖的,又似乎仍是那搖著尾的乖模樣,惹人憐惜。
往事浮躍于字里行間,居云岫眸浮,把信看完后,扔進了面前的火盆里。
厚厚的一大摞信被炭火燙出窟窿,燙出火焰,洶涌的火一躍而起。
璨月在亭外睜大眼睛。
風起伏,有灰燼從亭里翻卷出來,混冰天雪地里,消失不見。
亭中,居云岫把箱里的件一樣樣地取出來,看過后,再一樣樣地投火中。
戰長林到定州平叛時尋來的古畫;戰長林攢夠一年積蓄,給買來的、頂名貴的及笄禮;戰長林走在山野間信手編來的草兔兒;戰長林口銜蘆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給刻出來的梳篦……
火升騰,青煙縷縷。
最后,是建武二十八年秋夜,戰長林求娶時,在煙火下,低頭給系上的一條紅繩手鏈。
——錢都拿來撐場面了,最后就剩倆銅板,買了紅繩,編了兩條手鏈。老板娘可憐我,多送我兩顆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給你的,但為了配對,還是你一顆,我一顆。定姻緣嘛,當然還是要雙對,一模一樣了。
燁燁火映照在掌心的紅繩上,居云岫指腹過那顆華流轉的淡綠玉珠,須臾后,手掌一傾,繩鏈落火里。
耳畔猶聞那人鄭重的叮囑。
——吶,到你給我系了,系一點,千萬別被我弄丟了。
以及雪地里,炭火焚燒一切、摧毀一切的聲音。
璨月在梅樹下驚愕地看著這一幕。
枝頭梅蕊被風卷落,紛紛揚揚,飄亭中,梅花、灰燼纏盤旋,拂視線。
居云岫轉開被火映紅的眼,取來桌上那杯的酒,澆酹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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