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停靠溪岸邊,水流卷過幾枚青草,微微打著旋。
溪水清澈見底,幾尾明的小魚游過來,一下下啄著荷葉邊,別有意趣。
桓容坐在團上,左右看看,終於端起酒觴。
早有婢將紙鋪開,挽袖磨墨,以候桓容佳作。
曲水流觴開始,至今未有佳作出現。桓容將要筆,登時引來不關注。
十五歲的年郎,一藍深坐於溪邊,眉目如畫,娟好靜秀。額間一點硃砂痣,愈顯得殊麗非凡,似有鸞姿態。
桓容時多病,啟蒙后隨叔父在會稽郡求學,極在建康面。在場的高門子弟,除同行的謝玄、王獻之等人,並不太清楚他的份。
反倒是桓禕,因其癡愚在建康頗有名聲。
此刻見兩人坐於一,思及上巳節前的傳聞,多數人心中有了猜測。
士族郎君等著桓容作詩,庾攸之之流則著桓容做不出,當眾出醜。亭中的郎令婢僕掀起半面紗簾,眺岸邊,時而發出讚歎之聲。
無論桓容有才沒才,僅是長相氣質便能博人好。
「這名郎君可是南郡公五子?」
「觀其年紀應該不錯。」
「傳言其曾求學周氏大儒,得『聰慧過人』『良才玉』之語。」
「果真?」
幾名士族郎在屏風后低語,不約而同吩咐婢僕,待桓容詩句出來,立即前往抄錄呈送。
殷氏郎同在亭中,卻並不為眾人所喜。縱是頗有才名的殷氏六娘,得到的待遇也不如往日。
早前有言,殷氏風姿冶麗,舉止嫻雅,頗有幾分林下之風。更有人提及,殷氏六娘有謝道韞早年的風采。
結果桓容傷之事一出,往昔的讚都了笑話。
「如此郎,怎配同謝氏郎相比!」
為了家族,謝道韞願意嫁給王凝之,哪怕對丈夫的迂腐有所不滿,仍能夫妻相敬,家庭和睦,維護王、謝兩家的姻親關係,盡世家子之責,堪為小娘子們的典範。
相比之下,殷氏郎所行實在讓人看不上眼。
再不滿意桓禕,也不該坐視庾氏子行兇。因此事惹上流言,哪怕南康公主鬆口,不送們去做比丘尼,建康中品以上的士族也不會輕易與之結親。
門閥士族為何彼此聯姻?
其一為鞏固彼此關係,其二便是看重子德行。
唯有德行俱佳,嫻雅聰慧的主母,才能撐起士族院,教養出才德兼備的郎君和郎。如殷氏郎一般任妄為,帶累家族,絕不會列嫡妻的好人選。
殷康夫人自桓府歸家,當日便一病不起,至今臥床。
與其說是虛弱,不如說是心病。
無論如何,也是出中品士族,自詩書教導。殷家的郎出了事,世人多會疑不會教養,娘家都會被帶累。
這樣的名聲落實,無人願同殷氏說話,實在稱不上奇怪。
昔日好友不理不睬,幾名殷氏郎除了尷尬還是尷尬。為免再落任之名,又不能拂袖離去,愈發覺得心頭著重石,委屈得無以復加。
曲水流觴之時,郎們注意力被吸引,殷氏終於能鬆口氣。
見荷葉停到桓容面前,郎們舒展笑,在亭中品評這名小郎君,多是讚之語。殷氏六娘攥袖緣,想起當日桓府窗外的驚鴻一瞥,眸中不覺帶上輕蔑。
兵家子俗不堪,能作出什麼好詩!
事實上,桓容的確沒有詩才,但架不住「知識儲量」富。雖說時下更欣賞四言詩,但詩仙、詩聖、詩王、詩佛的大作拿出來,格調雖新,照樣有機會驚艷全場。
但是,應該這麼做嗎?
面對鋪開的白紙,桓容腦子裡閃過數個念頭,單手提筆懸腕紙上,眉心微擰,墨跡久久不落。
庾宣放下酒盞,正要開口,卻聽對岸傳來一聲嗤笑:「癡子之弟如何能作出詩來?不若自罰三觥,知恥退席。免得惺惺作態,浪費春日大好時。」
桓容抬頭向對岸去,發現出言的是庾攸之,神間並無詫異。
該來的總是會來。
他早就想到,庾攸之在上巳節不會老實,更不會客氣。
桓禕立時暴-怒。
「庾攸之,你好沒道理!」
庾攸之以為桓容作不出詩,當場出言嘲諷。
見桓禕拍案而起,深領口扯開,臉膛赤紅,額際鼓起青筋,似有衝冠之態,有意激他當著眾人的面出醜,上的的譏諷之語更毒。
「癡子,你要同我講理?話可能說得順暢?」語罷哈哈大笑。
這且不算,還要將在座諸人拉進來。
「你可詢問在座諸位,到底是我不講理,還是你這癡子兄弟無才?」
此言一出,眾人臉微變,多數是對庾攸之不滿。
上巳節日,曲水流觴之時,又非桓容一人做不出詩,往年常有人罰酒。庾攸之這番話打擊面未免過大,便是做出詩的郎君,此刻也面不善。
都言桓氏張狂,這庾氏子才真的是狂妄。當眾出言譏嘲,口中如此無德,簡直玷辱了庾氏門楣!
常言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門閥士族行事有規,無法做謙和君子也要坦磊落。
桓禕確有癡愚之名,但烏巷的高門郎君極口出惡言。反倒是庾攸之之輩,才會以為抓住對方痛腳,每次遇到便大加嘲諷。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旁人眼中的笑話。
「你!」
桓禕怒意狂燃,拿起酒盞就要擲向對岸。未及作,手肘被桓容拉住。
「阿兄莫要上當,他是故意激你。」
「阿弟放開我!」桓禕咬腮幫,「我今日必要教訓他!」
嘲諷他可以,絕不能嘲諷他的兄弟!
哪怕落下惡名,他也要出了這口惡氣!
桓容實在拉不住,只能向阿谷使眼。此時此刻,隨行的健仆正好派上用場。
不得不佩服自己,當真有先見之明。
庾攸之仍嫌不夠,連續口出惡語。謝玄出面將他攔住,單手按住庾攸之的肩膀,後者當即臉煞白。
秦璟放下酒盞,拿起一枚沙果,咔嚓一聲咬去半個。掃過庾攸之的眼神活似在看一個小丑。
如此人品,也配定品士族?
「從兄定是喝醉了,容弟莫要與他一般見識。」庾宣喚來婢僕,令其過岸看住庾攸之,「如從兄為難,自有我為你擔待。」
「諾。」
桓容點點頭,這道理他明白。更附到桓禕耳邊,低聲道:「阿兄,狗咬你一口,再怎麼氣也不能張口咬回去。」
桓禕愕然,掙扎的力道一松,竟踢倒了酒樽。
混中,幾名婢被酒水了擺,不得不暫時退下。
桓容拱手遙對謝玄行禮,不看庾攸之一眼。沒有婢服侍,親自重鋪紙張,提筆寫下「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四句。
此篇出自《詩經·小雅·出車》,正是歌頌春日之語。
「容年,不長於詩道,不及諸位賢兄。只能借古人詩句抒懷,諸位賢兄莫笑。」
「不符規則,容弟須得罰酒。」庾宣當即出言。
經他打岔,現場的氣氛重新轉好,多位士族郎君舉杯,笑著要求桓容罰酒。
「小弟自罰三觥。」
桓容先端起酒觴,仰頭而盡。隨後取來酒觥,一觥接著一觥當場飲完。作行雲流水,帶著道不盡的灑。
待到三觥飲完,在場眾人無不拊掌好。
「好!」
笑聲中,先時的不快瞬間散去。
有高門郎君掃過滿臉鐵青的庾攸之,嗤笑一聲再不理會。便是先前附和他之人,此刻也紛紛轉過頭,不同他扯上半點關係。
桓容的確沒有作詩,然舉止言談楚楚謖謖,有大家風範,氣度甩庾攸之半個建康城。這樣的郎君縱然無才,也值得與之相。
況且,曾被周氏大儒稱讚的郎君會無才?
天下之大稽!
荷葉被推離岸邊,緩緩飄向下一個士族郎君。
桓容沒有作出新詩,自然不會被抄錄。原文被庾宣拿到手裡,看過兩眼,醉意立即消去五六分。
「容弟,你這字是習自哪位大儒?」
王獻之位在庾宣左側,聞言轉過頭來,只是一眼,當即站起,劈手奪過桓容的字,一邊看一邊讚歎:「筆力鋼勁,字字有骨,點畫秀,好,甚好!」
一時技,當場令人鋪開筆墨,揮毫詩。隨後給桓容,笑道:「這幅字贈與容弟。容弟這幅就給我吧。」
桓容捧著王獻之的墨寶,登時有被金磚砸中的覺。暈乎乎,兩眼都是孔方兄。
年時被祖父著習字,苦練數年楷書,年長后勉強能拿得出手。未料想,竟能讓王獻之這樣的大才子看眼。
這算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柳柳蔭?
仔細想來,此事不難理解。
楷書源於隸書,漢末方才出現,逐漸為兩晉至隋唐最流行的書。
桓容的筆力不及王獻之千分之一,但其臨摹的柳卻為後世百代楷模。能有兩三分風骨,落在王獻之這樣的人眼中,已然是如獲至寶。
貴不在「」而在「新」。
王獻之得了寶貝,和自家兄長一起欣賞,不肯為他人傳閱。
謝玄等人耐不住好奇,過岸觀,擅書法的自然點頭,不擅長的倒也看個熱鬧。
秦璟看過紙上墨跡,轉向仍有幾分尷尬的桓容,不覺眼神微亮。傳言桓氏除了桓之外,多數子弟只知兵不知文,八都是謬聞。
驟然為焦點,桓容頗有些不自在。加上酒意上頭,乾脆借口暫時退席,由小扶著到僻靜冷靜一下。
桓禕沒想那麼多,之前的憤怒憋屈一掃而空,得意的看向對岸。見庾攸之臉黑鍋底,當即連飲數盞,那一個暢快。
大概過了兩刻鐘,婢換歸來,坐到矮榻旁。桓容稍遲一些,眾人當他是不勝酒力,均未多加在意。
幾位郎君先後有佳作出爐,桓容心放鬆,暈乎乎的靠在榻邊,掰開一塊撒子,差點到鼻孔里。
上輩子酒量不低,這輩子實在不。
別看酒度數不高,三觥下去看人都有些重影。還有,今日的字寫出來,歸家後會不會餡,旁人問起該怎麼解釋,都要仔細想一想……
阿谷遞過布巾,突然奇道:「郎君,您的玉呢?」
玉?
桓容下意識向腰間,低頭一看,原本系在腰帶下的暖玉已然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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