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府、河間府……北平越來越近了。
儀華自從出生,還從未到過這麼遠的地方。北方,曾經出現在爹爹講的故事里,曾經出現在山水畫的筆墨間,如今終于映在眼底。
沿途所見的大地時而平坦、廣闊,一眼不到邊,直通到天際,通到比天邊更遠的地方;時而可見遠山連綿起伏,崇山峻嶺,山勢陡峭,聳立出問天凌云的氣勢。而天空,那麼高,那麼遠,彩比江南要淡,總算懂得了宋瓷上的天青從何而來。
江山壯麗,真想帶熾兒來看一看。生長在這里,襟氣魄想必會更豪邁開闊。
不只是高熾,還想帶母親來。因皇帝不許將領攜妻子隨軍,雖然父親常年奔赴北平駐軍,但母親從未到過北平。此外,還想讓的姐姐們也來看看。卓夷小時候發癡夢,總想著習一武藝走南闖北,踏遍名山大川。若見了這無垠的北國風,定會喜歡。
“將來就藩,他去太原,我隨你北平玩兒去。”卓夷言猶在耳,算來,已經撒手第四個年頭了。卓夷若活到現在,會不會像毓靈那樣心灰意冷?
“你沒有見過的景,我來替你看。你沒有做的事,我來替你做。”儀華在心里默念。
離目的地越近,想要抵達的心便越急切。路上走了兩個月沒覺得漫長,最后的幾日路程實在難熬。
終于在五月中下旬抵達了北平城外。
遠遠見那座拔地而起的巍峨城池,鐵黑,觀之威武雄壯,真如銅墻鐵壁一般,儀華和朱棣見了都到中油然激起一豪。就連小棗兒也不再滿足于坐在馬鞍上的高度,撒要騎馬的爹爹將扛在肩上,要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將“大城”看得更完整些。朱棣寵起兒來,和徐達一樣沒邊,當即聽兒吩咐,將放在脖子上扛著,自己一手挽韁繩,一手抬起來護著。棗兒樂得咿呀尖。
徐達看著歡鬧的婿外孫,再看看馬車車窗里已換好禮服準備禮的兒,笑向儀華道:“棗兒真是像你。唉,一晃二十年,兒長大啦,爹爹也老啦。”說罷不等儀華回話,策馬往前快走了幾步,許是不愿被兒看見自己紅了眼眶罷。
郊外,北平府文武員早已率當地耆老列隊恭候迎接,按制暫時不必行禮。隨后由禮引朱棣拜詣王府之南偏東的社稷、山川等壇祭祀,各員及耆老隨班陪祭。禮畢,諸人再送燕王至王府,升殿,行賀禮。
儀華則先行府。朝廷命婦不必在郊外遠迎王妃,而是待王妃進王府后行朝見禮。
藩地的王府,規模比應天的王府大數倍,亦稱“王城”。而燕王府因是基于元朝宮城改建,經皇帝特別允準,占地比尋常王府更闊。王府有四門,東曰“仁”、西曰“遵義”、南曰“端禮”、北曰“廣智”,中間以門樓廊廡相連,共二百七十二間。王府正中為承運殿,共十一間,東西兩廡分別為左、右殿,各九間;承運殿以北為圓殿,再北為存心殿。存心殿后面便屬后宮,有前、中、后三殿,各九間。整個王府的宮殿堂屋庫房等合計八百一十一間——這已是拆去許多元朝舊殿的結果。
儀華在前殿升座禮,面前烏立了幾排老婦人,皆著真紅大袖、深青霞帔,頭上則是一溜兒山松特髻、假鬢花鈿。這次比起洪武九年剛婚時召見命婦,人數多了些,除去燕王府屬的家眷外,新添了北平布政司及燕山兩護衛員的妻子、母親、祖母。
命婦先是一同行過禮,儀華命平,再按一品二品夫人、三品淑人、四品德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七品孺人的順序,由唱名,一一上前拜見。儀華早前已將名冊瀏覽數遍,份姓名與各家掌故皆記在心,與諸人略談幾句,眾人久聞燕王妃的賢名,今日相見,皆有于王妃的親切,愈加敬佩。儀華道:“本宮隨燕王就藩,皆施行善政,以求有利百姓國家。奈何年紀輕,又是初至北平,許多事,還諸位鼎力相助。”燕府左相費愚與右相陳昧的夫人四年來已深知王妃的品行和才干,聞言皆紛紛道:“王妃有命,臣妾等必竭心盡力聽從差遣。”
人雖多,儀華卻是事無巨細盡收眼底。燕府原左相朱復兩年前由長史提拔作左相,又于今年三月貶回左長史,連累著妻子的誥命品級也跟著降等。王府左右相為從二品,長史為正五品,儀華在人群中看出他夫人林氏的禮服,雖然特髻上按禮用的是銀鍍金鴛鴦,配的珠花卻是二品用的珠翠花四朵,而非五品合用的小珠鋪翠云喜花三朵;霞帔上繡的是蹙金繡云霞翟紋,配钑花金墜子,而不用云霞鴛鴦紋霞帔、鍍金銀钑花墜子。
儀華約略猜到林氏的小心思,無非是難以承落差,進而生出不忿與虛榮。若要寬宥,又怕被北平府這些命婦們以為糊涂好騙,后續難于約束;若要嚴懲,儀華一則念著多年舊,給留一分面,不愿在這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上令當眾難堪,又怕傷及朱棣與朱復的關系——朱復雖貶職,終究還是這燕府的長史。心思一轉,便阿綠來吩咐下去。
等賜宴時,右長史周鐸的夫人沈氏告病請退,儀華答允,命人送至廡殿,請良醫所的醫來瞧過之后再好生送回府上。沈氏剛要下拜謝恩,腳下一個不穩,整個人歪在了林氏上,旁邊的侍宮忙上來扶,紛中不知是誰扯掉了林氏的霞帔,儀華便也林氏去廡殿更。等林氏回到低著頭紅著臉回到席間,眷們各自換了個眼,皆是心照不宣。林氏頭上的珠花、前的霞帔和墜子皆換了本品服制,想必是適才王妃設計,令借用了沈氏的。
既無聲地敲打了林氏,敲打給眾人看,又不著痕跡地遮掩了林氏的過錯,保全了在眾人面前的面,展示了對舊臣的優容寬待;順便還令兩家長史結下一段善緣,免得因一方趾高氣昂而惡。如此手腕,眾人不由得將松弛的弦稍稍又繃了些。聽聞魏國公心細如發,治軍恩威并施,善得人心,看來燕王妃是得了父親的真傳。
儀華在前殿,朱棣在存心殿,小兩口各在各的戰場上忙了一整日,晚膳后才相聚。雙雙累得躺倒在床上,面對面著對方笑。
忙碌,但是快樂。這種覺不必言說,彼此都懂。
“今天好多事……都想跟你說,但是說了一整日話,口干舌燥,累了,等明天。”朱棣輕輕著白滿的面龐。
“我也是。那便早歇罷,四哥。”儀華聲答道。雖然著他手掌的流連,眼看著朱棣那對黑眸子里的越釀越濃,怎麼看他都不像是想睡的樣子,倒像是想同睡的樣子。
朱棣果然湊近了些,大手順著面頰向下,從脖頸,到手臂,最后攬在了腰上。
“燕王護送燕王妃就藩有功,不給獎勵麼?”他的鼻尖抵在了后頸,已經印在脖,又往前側游移。
儀華笑著推他道:“怎麼不說,是燕王妃護送燕王就藩有功呢?”
朱棣抬起頭來,裝模作樣沉一番,說道:“說得有理,那便獎勵燕王妃。”又不由分說地將頭往前埋。
“怎麼左算右算都是你占便宜……”儀華被他吻得,又怕自己把持不住,笑著繼續推他:“四哥,四哥?”
朱棣見媳婦總推他,抬頭待要表達疑順便討價還價,卻著媳婦的狐貍笑約約到事不妙:“儀華,你不會是……”
儀華笑著點一點他的鼻尖:“四哥,你可真聰明。”
朱棣又喜又愁,將子往后一仰,仰天嘆道:“剛到北平,就要吃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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