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外紛雜人聲刺破夜空, 殿卻詭異的平靜了一瞬。
在一片死寂中,晉帝渾僵直,發白的兀自喃:“怎麼會, 你怎麼可能……”
他這些年惟以重用的臣子怎麼會是他的侄兒, 當年他分明親眼看著驪山傾倒崩塌, 將那一隊人馬至萬丈深淵, 又怎麼可能還活著。
裴無垂目著地上的人,替他說出疑:“怎麼可能還活在這世上?”
父親死后,他邊留下的親信皆被漸漸殘殺。四下舉目無親, 他們母子如同無依無的浮萍, 漂泊。
那年,母親帶著年的他進宮跪求晉帝, 發誓此后余生居驪山, 不再世。
可即便如此, 晉帝依舊不肯放過。
裴無恍惚了一下, 耳邊似乎又響起震天地的石滾落聲,隨行宮人驚恐的呼喊,母親抱著他, 里喃聲“不怕,不怕”。
山石砸落之際, 母親力將他掩在下, 地護住。黑暗中,他抖地出手, 想母親的臉, 可到的卻是模糊的一片溫熱黏。
那雙深湛的眸中狠戾畢現,裴無睨視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晉帝,一字一句地道:“你當年為圖謀皇權, 勾結外敵侵犯晉國北境,造百姓流離失所,弒兄弒父,殘害一眾忠良……”
“你放心,這些罄竹難書的惡行我都會公之于世,昭告天下你是個何其冷自私又虛偽的小人。只可惜你要死了,看不見世人橫眉憤目,聽不到世人唾罵。”
“不過,哪怕朝代更迭,你的這些罪名也會留在那一冊冊史書中,繼續被后人叱罵,臭萬年。”
字字句句如利箭一般刺向,深骨髓,直直將他釘在曹煉獄,永世不得息翻。
晉帝滿眼難以置信,他齒間全是沫,那一樁樁妄圖能被人和時間掩埋的腌臜腥往事,在這一刻,皆被青年一件不落的揭出來。
晉帝披頭散發,一頭烏白的發垂落在地上,與濃稠的近乎混為一。他如同一條瀕死的喪家犬趴在玉階下,幽冷的宮燈線傾照在頭頂,他逆著,掙扎抬頭向這個青年。
當年在一眾錦衛鷹犬中,他一眼便注意到這個青稚卻沉穩的年,因為他在他上看見了自己年輕時那狠勁,崢嶸氣,為事可不擇手段。
知子莫若父,晉帝知道他那些不的兒子有何狼子野心,他唯恐自己的皇位有朝一日會不穩。
因此,他提拔這個年,重用他,將他培養自己的左膀右臂,為可以幫他擺平一切的利刃。
往日他從未生疑,也從未發覺裴無這張臉有多悉。只是這一刻,那些前塵往事、舊人面貌紛紛涌現在他腦海里。
宮燈照耀下,裴無這張酷似他皇嫂的面容越發清晰,垂目看人的神態也與當年他皇兄如出一轍。
原先撕心裂肺的的穿心之痛早已麻木,可卻因眼前景,激得他猛吐出一口鮮,悶哼地垂下頭顱。
裴無立于龍雕玉階之上,俯視著他,間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譏笑,冷漠開口:“你窮其一生,據為己有近二十年的皇位也該到頭了。臨死前,不妨告訴你,我立你七子為帝。你用盡心機來的天下,兢兢戰戰死守的皇位,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易擁有。”
他知道,這是晉帝此生最不甘的心事。
平靜的聲音如重石一般沉沉來,晉帝掙扎著直起,涌進口鼻,他哆哆嗦嗦發出嗚咽:“不!不可……”
晉帝本不記得他七子是誰,只是腦子里昏昏聽到了“皇位”二字,便赤目驚瞪。
這皇位是他的,他不能拱手讓給任何人!
渾的在漸漸凝固,晉帝用抖的手捂住依舊流不止的心口,妄圖堵住,他伏在玉階邊,搐了幾下。
他何錯之有!何罪之有!
明明一母所出,可皇兄卻貴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他,空有一勇謀,卻終日掩在皇兄芒之下,無人可見。
他苦心謀略,掀起北境戰,他知道皇兄必會率兵出征。終于在皇兄死后,他耐心等候,本以為父皇終會看見他。可在父皇臨死前,他竟要將皇位傳于皇長孫,一個僅僅五歲的孩。
他不甘心,憑什麼他的皇兄生來就有的權勢,在他死后,他的子嗣也能輕易順承。
他不得不去殺更多的人,以此來平息怒火,掩蓋真相,只為了得到那無上的權力。
晉帝蒼老潰敗的軀滾玉階,瞳仁漸漸黯淡下去,那只曾揮刀殺人無數的手巍巍夠向半空,虛妄地抓著,是皇權,是江山,是貪念……
倏地,那只臂膀轟然垂下,砸在地磚上,他瞪著目,氣息頓絕。
裴無居高臨下地著匍匐在他腳邊的晉帝,在他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里,看見了瘋狂,錯愕,不甘,留……唯獨沒有悔恨。
他隨即收回視線,神冷漠,不帶一悲憫地轉,提步向殿外走去。
濃稠厚重的腥味撲鼻而來。
深冬寒夜里,滿地的在飛快地變涼,慢慢凝固,宮坪上尸首已被清理干凈,唯有積匯的斑駁汪泛著紅,漆夜里,可怖森森。
衛軍持帚沖洗著,竹帚刮掃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音,約約還能聽見深宮的驚悸哭喊聲。
烏云寂月,頂而下。
裴無獨自走在深長的宮道上,無聲無息,兩旁黑的宮墻影倒映在地,如同通往地獄的黃泉路,沉抑至極。
周圍靜謐下來,刺骨的寒風卷著袍,發出獵獵聲響。
這一刻,沉在他心中,郁積多年的仇恨終于隨著寒風漸漸消散。
裴無忽地停下了腳步,他迎著夜風,孤立在空曠的宮道中間,月將他的影投在地磚上,扯出一道煢煢肅絕的長影。
他深深地沉浸在一方孤寂之中。
恍惚中,他憶起父親臨行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熠梁,父王要在外帶兵打戰,你好好護著你母妃,切莫讓旁人欺負了。”
他沒能護好,直到今天才替他們報仇。
裴無仰頭著上空,他的目過夜,看著云層,沉云慢悠悠散開,出兩顆相依的星子,熠熠發。
時,母親曾在他耳邊說過,人死后,會化為天上星子,繼續守著凡間心念之人。
如今這兩顆,是否就是父親和母親。他們是否在看著他。
裴無盯著那片夜空,良久,他慢慢地垂下頭,繼續向前走。
他生在皇家,長在佛陀下,腳底行的卻是尸山骨海堆積的路,坎坷行至如今。
終于,這條路他走到了盡頭。
盡頭立著一明溫俏的子,手執一盞提燈,素潔干凈,不染纖塵,靜靜地等候他歸來。
他恍惚聽到,對他說——
夫君,快回來吧。
————
譚清音猛地從夢中驚醒,下意識支起窗子一角,過窗隙了眼天。
屋外還是如先前那般昏暗,只是天邊卻浮上了一道魚肚白。
燭炬漸漸塌落,最后只余指節般長短,火舌微弱地跳著,屋亮著暈黃黯淡的燭。
期間昏昏沉沉醒了幾次,屋空空只一人,他依舊沒有回來。
外面很是安靜,子時的更鼓聲早已響過了。
譚清音有些恍惚,似乎在子時那陣噼啪竹聲中,聽見了雜的喧聲,兵聲。
遠遠的,像從城外天邊傳來。
一度以為是在夢里。
夢中那些刀劍影的畫面,又浮現在了的腦海里,漫天浮沉,殘肢斷臂……
從未見過那些腥場景,也從未做過此類噩夢。
不免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那些害怕、擔憂之如水般向席卷而來,讓不得不張口急著氣。
譚清音木然地關上窗,烏睫低低垂下,不安地在下眼瞼撲簌微,抱膝坐在榻窗邊,卷著錦被將自己從頭至腳深深在里頭。
榻上如聳著一小丘般,呆呆地窩坐在一隅,繼續等候。
良久,開被子一角氣,額頭抵在窗欞邊。
往日烏靈生的杏眸此刻灰然一片,細細的兩道眉微蹙,眉心浮現一道淺痕。
屋外一陣急促卻沉穩的腳步聲,隨之傳耳中。
譚清音心頭一陣,猛地抬起頭,毫無生氣的眸中瞬間欣喜不已,滿含期待。
未等推開窗子看一眼,屋門便被緩緩推開,深夜里發出悶悶的聲響來。
那雙眼眸殷切地向外間,那道朝思暮想的影在昏黃燭火里,虛虛浮浮,好不真切。
譚清音死死攥住了被角,一下子就哽咽了,眸子里泛起濛濛水意。
外間,裴無怕驚醒,他輕輕地關上房門,正要向里走來。
屋溫暖如春,淡淡清香立刻盈在周,沖淡了鼻息間那經久不散的氣。
甫一踏進,他上那蕭瑟悲涼氣息頃刻間便然無存,只剩滿腔濃濃溫意。
隔著珠簾帳,兩人的目,遠遠地遇到了一起。
在被子里,只出一張滿是憂容的小臉,眸中水珠漾漾,就要掉下來。
裴無微怔,他看在眼里,一瞬心尖鈍痛,竟然真生生等到了現在。
譚清音看見他,急忙爬起來,要下榻奔向他,厚重的被子纏住腳踝,一個踉蹌,站立不穩,眼看著倒頭就要栽下榻。
裴無嚇了一跳,他幾步飛快到前,在未落地之前握住的手臂,將抱在懷里,隨后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小心些。”
他擰眉語氣重了一些,落耳中聽起來卻還是很輕。
譚清音心驚跳,險些以為自己就要臉朝地栽下去了,后怕地握住他的手掌。
“夫君……”譚清音仰起臉,含水的眸子向眼前男人,忍不住臂,想要抱住他。
裴無下意識稍稍后撤半步,蹙眉道:“臟。”
又急聲解釋,“我上臟。”
他上雖然未染上跡,但那皇宮里的空氣里到都彌漫著氣,旁人的,也有晉帝的,鋪天蓋地的浸在他裳上。
他怕那腥氣會沾上,讓犯惡心。
譚清音迎著他那雙漆沉的眼眸,搖了搖頭,坐在榻上,忽地跪坐起,地抱住他,輕聲在他耳畔說:“不臟的。”
他真傻啊,就算臟了又如何,他是夫君啊。
懷中纖瘦的子著他,小小的,卻能嚴無的填滿他心所有空缺荒蕪。
父母之仇得以報,妻子相伴側,他此生,已圓滿。
裴無心頭盈滿濃,復也攬住,指骨分明的手掌握在纖腰上,牢牢圈,力道之重,似要將進骨里。
譚清音的腦袋埋在他頸窩,輕輕去聞他冰涼頸側的清淺氣息,這兩日,那顆惶跳的心終于沉了下來。
知道他一定會安然歸來,可還是會怕。
譚清音吸了吸鼻子,雙手環住他勁瘦的腰,將熱乎乎的臉頰在他脖頸上焐著,這邊暖了,又在另一側。
許久之后,譚清音不了,臉在他膛上,聽著他腔下心臟的鼓聲,安安靜靜地倒出心中思念:“我好想你。”
悶悶不樂的低語似從他心口發出,裴無那顆心臟如被細針刺,麻麻生疼。
他也想。
裴無低頭,閉上眼眸,用他的下溫地蹭了蹭的額發,深深歉疚道:“對不起,我食言了。”
他沒能趕回來和一起守歲。
譚清音從他懷里抬起頭,地應了一聲,臉上出笑,乖巧地道:“其實我只要你回來就好了,守不守歲的都無所謂,我們以后有很多年呢。”
只想要他能平安歸來,回到邊。
裴無凝視著,那雙漆眸微微,映著嫣然的面容。
他又將抱在懷里,抱得有些不過氣來。
裴無嗅著發間淡淡的香氣,在如云的烏發上虔誠地吻了吻。
是啊,他們以后還會有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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