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門外,前臨道、后臨運河的接廳,已收拾得煥然一新,門楣上結著簇新的紅綢子綵球,院子裏搭起了高大的席棚,棚下設著樂戶伺候的鼓吹。廚下越發熱鬧,宿遷城裏第一家大酒樓「醉好春」派出來的上下手,洗剝的洗剝,割切的割切,掌勺的掌勺,燒火的燒火,一個個滿頭大汗,忙得不亦樂乎。
近午時分,知縣張華山鳴鑼喝道,來到了接廳。這位縣太爺,向來架子極大,下了轎向站班的縣丞、主簿、典史這些僚屬,略微點一點頭,隨即問道:「馬老爺呢?」
馬老爺是驛丞,專管公文驛遞、員迎送,當差極其結,問他要車、要馬、要伕子,總是一迭連聲地回答:「馬上有,馬上有。」正好又姓馬,所以這三個字就了他的外號。
張華山一縣之主,不好意思驛丞的外號;那專管公文出、俗稱「四老爺」的典史王通,好詼諧,又與驛丞最,可就不管了,拉開嗓子大喊:「馬上有!馬上來啊!大老爺駕到啰!」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馬驛丞正在親自手掛一幅畫,一面回答,一面放下釘鎚,趕了出去。
在臺階上迎著知縣,兜頭一揖,還來不及報告,張華山先開口問道:「都預備好了?」
「都好了!」
「筵席呢?」
「廚子已經來了。『醉好春』八兩銀子一桌的海味席。另外是三兩銀子一桌的便飯,兩海碗、四小碗、四個碟子,一共五桌——聽說這位按院大人帶的人不多,一定夠了。」
「按院大人」是指巡按史。那是大明朝特有的制,論品級,正七品的兒,與知縣一樣;論職權,可就天差地遠了——巡按史代天子巡狩,氣派驚人,所到之,無所不問,無所不管,大事奏裁,小事決。府、州、縣地方的前程,全在他的喜怒之間,所以聽說「按院大人」出巡,無不惴惴然了一手心的汗。
張華山卻不大在乎。他從中了舉人,在吏部花了錢,選出來當知縣,在宿遷七年,就不曾見過不賄的巡按史。多接待一次「按院大人」,不過老百姓多倒一次霉,供應不妨奢華,紅包儘管厚,卻虧不到他的私囊,只要在上下兩季徵收錢糧時,加派及浮收一個虛頭,就有了著落。雖然這是位新到任的巡按,但天下烏一般黑,他不相信黑眼珠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會不心。
倒往往是巡按的隨從,常有一個招呼不到,故意挑剔的,所以張華山特地叮囑驛丞:「千萬不要顧上不顧下,眼只放在巡按上。須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大老爺請放心。這差使我辦了不止一年了。」馬驛丞拍答應,「包不誤事!」
「不誤事就好。」
「是!」馬驛丞恭恭敬敬地答應,「決不敢誤事!」
張華山許了個心愿,作為激勵:「等我把這尊『神道』安安穩穩送走了,我有好差使派給你,調劑調劑。」
「是!謝謝大老爺。」馬驛丞單著地,恭恭敬敬請了個安作為道謝。
把這些話代過了,張華山到廳上來休息,他的僚屬們都起立讓座。「怎麼?」他視線掃過,詫異地問道,「孫老師還不來?」
孫老師是縣裏的學正——學都稱「老師」,俗名「豆腐」,最清苦不過。
張華山口頭上恭敬,心裏卻看不起孫老師,認為當學的,都是沒出息的人。不過巡按蒞境,一縣大小員,都該來迎接,缺一個不妥,所以這樣問一聲。
「孫老師可憐的。」王通說道,「一共兩名『轎班』,倒走了一雙,大毒日頭下,從城裏走了來,自然慢了。」
「轎班怎麼走了呢?」
「欠人家三個月工錢,豆腐都沒的吃了,不走何待?」
「唉!」姓何的主簿嘆口氣說,「仕途上榮枯如此不同!說起來孫老師與新任按院,還是鄉榜同年呢!」
「什麼,什麼?」張華山睜大了眼問道,「你怎麼說?」
看他這樣的神,何主簿倒是一驚,只當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回想一下,沒有什麼錯啊!
「我是說,孫老師與新任按院是鄉榜同年。」
「真有這話?」
「孫老師親口告訴我的。」何主簿又加了一句,「他是方正君子,諒來不會胡吹。」
「噯——」張華山埋怨似的,「你不早說!」接著大聲喊道:「來啊!」
的家人就在他旁邊,但要擺派或者表示將要代的事十分重要,非這樣喊不可。
「喳!」家人張升也用同樣高的聲音答應著。
「派我的轎子去接孫老師。快,快!孫老師年紀大了,不要在路上中暑昏倒,那可是不當耍的事!」
「喳!」張升又答應一聲,傴僂著腰,疾趨而出。
轎子怕大太曬,就停在席棚下;轎夫找不到——他們知道一時不得進城,閑躲到涼快地方賭錢去了。等找了來,張華山已忍不住發脾氣,「混賬王八羔子」地大罵了一頓。
轎子剛抬出門,王通眼尖,指著說道:「那不是孫老師來了?」
果然是孫老師,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件舊實地紗的藍袍,背上整個兒了。
張華山慌忙迎了上去,執著他的手,親切地嗔怪:「孫老師你也是,轎班走了也不派人跟我說一聲,我撥兩名給你就是了。大太底下走了來,我於心何安?」
「還好,還好!安步當車,總算也走到了。」一面說,孫老師一面翻著眼看這位縣太爺,彷彿不解他今天何以這樣子客氣。
客氣還不止於口頭,張華山人替他抹汗、打扇,泡來供巡按用的「六安茶」,還要奉他上坐。孫老師再三謙辭,說到「朝廷制所關,不敢僭越」,張華山方始讓他在左手邊坐下。
大家心中都明白,一向看不起孫老師的縣太爺,為什麼忽然如此恭敬。王通快,忍不住問:「孫老師,聽說你與一位貴人有舊?」
「你是指新任按院劉鶴嗎?」
新任巡按劉天鳴,字鶴,聽孫老師這樣稱他,張華山便知同年的話絕不假,隨即答了一句:「是啊,是說按院。」
「說來慚愧!」孫老師搖搖頭,啜了口茶,著空中,老眼中有凄涼慨之。
「說說何妨?」王通問道,「你們是鄉榜同年?」
「不但同年,還是同窗。」孫老師徐徐答道,「我跟鶴最好,一起進學,一起中舉,名次還是我高些。到了會試就不同了,他連捷進士,我三赴禮闈,名在孫山以外,母老家貧,不得已赴部候選,選上了這麼個吃不飽不死的學。唉!」
「作育人才,清高之至。不比我們,」張華山指著他的僚屬說,「都是風塵俗吏。孫老師,你不必愁,『六十無而不飽』,豆腐不能再吃了!包在我上,你天天吃。」
「不敢,不敢!」孫老師拱拱手,「我也甘於藜藿了。」
儘管他願意清貧自守,張華山卻下定了決心,要替孫老師額外弄些好。這是條路子!他在想,知縣九年任滿,自己在宿遷還有兩年,這兩年把巡按敷衍好了,只要不出紕,就升任知州。倘或巡按的考語考得格外好,說不定超擢知府——本府的淮安府,是個一等一的缺,要弄到手,真正「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如果心稍微狠些、手稍微辣些,這一任知府下來,盡可告老還鄉,優遊林下了。
轉著這一連串的念頭,他飄飄然渾輕快。後半世的良田大宅、妾姣,都要從孫老師上生髮,這尊財神福星,豈可不結?於是他轉過臉來跟縣丞商議。
縣丞名楊守文,除了知縣就是他大,所以張華山對他說話,稱呼和措辭比較客氣:「守文兄,作育人才是百年大計,地方上該置些學田。明天請你約幾位紳士來,請他們想點辦法。這件事就奉託了,務必辦,越快越好。」
「學里的事,我一定儘力。若說要孫老師過幾天舒服日子——」楊守文停了一下,笑笑又說,「只怕緩不濟急。」
「不要,我另有辦法。」張華山環視四周,這一次找上了居於末座的巡檢。「趙士龍!」他直呼其名吩咐,「你每天給孫老師送五斤豬,一斗白米。」
巡檢管收稅,油水甚。趙士龍奉命唯謹,趕站起來答道:「遵辦!遵辦!」
孫老師覺得之有愧,預備辭謝。剛要開口,張華山按著他的手,搶在前面攔阻。
縣丞楊守文、巡檢趙士龍原是知縣張華山一路上的人,也幫著相勸,你一句、我一句地,不容孫老師有的空隙,只得罷了。
換個話題,又談到了巡按史。這時才是孫老師一個人的話。談了劉天鳴的許多往事,看起來是個脾氣很倔的書獃子,張華山心裏不免嘀咕。
「不知劉公在貴州的政聲如何?」他試探著問。
「『雲貴半片天』,道路修阻,音問甚稀,我倒不大清楚。」孫老師想了想說,「不過,由偏遠省份,調到南直隸來,可見得我這位老同年,頗朝廷的重。」
「是,是!」張華山附和著,還想要說兩句恭維劉天鳴的話,讓一騎到門的快馬打斷。
騎了快馬來的是睢寧縣的差役,專程來投一封信。信是睢寧的知縣所發,他奉了巡按的面諭,通知張華山不必迎接,也不招待,說是到了宿遷,自投驛館,不勞費心。信上又約暗示,這位剛剛上任的巡按史,不易伺候,諸事都要當心。
看完了信,張華山上了心事。不過表面極其沉著,犒賞了來人,才宣佈這個消息。大家的第一個覺是掃興,其次方想到劉天鳴的為,與以前作威作福的巡按不同。但是,再想下來,各人心就大不相同了,像孫老師,有此一位清正如昔的老同年,自然欽佩而欣,其餘的人就不免或多或地起了警惕。
「可惜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味席,只好自己用了。」張華山故作豁達地說。
三伏天氣,掃興而又擔心,當然沒有好胃口,一席盛筵,草草終場。張華山回到縣衙門,連服都顧不得換,立即吩咐張升:「傳三班六房到花廳來,我有話說。」
這三班六房,就算是縣大老爺的「文臣武將」。文的是吏、戶、禮、兵、刑、工六房的書辦。武的是皂、壯、快三班的隸役——這三班又有外勤之分:皂班掌管監獄、值堂、行刑,是勤;壯班管抓捕盜賊,快班執掌偵緝,都是外勤,而壯班和快班的職司,實在無甚分別,所以都稱捕快。
宿遷縣的捕快頭兒,名衛虎。提起此人,城裏城外無人不知。五十齣頭年紀,瘦瘦小小,穿一件打補丁的黑布袍,戴一頂褪了的紅氈帽,走到人面前,連小孩都不會把他放在眼裏。可是要一提「衛頭兒」三字,哪怕是一等一的大力士,也會興起一種驀地看見一條毒蛇的覺。
衛虎是張華山面前的紅人,自然也是心腹——第一號心腹。因此,當三班六房的書辦、皂隸和捕快集中花廳,張華山鄭重告誡,這位按院大人與眾不同,各自檢點,諸事小心以後,特別把他留了下來,有一番議。
既是「議」,自然都是些不能為外人道的話。要把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提出來檢討一番,該掩飾的掩飾,該彌補的彌補,該制的制,總而言之,不能讓新任巡按知道。無奈這兩個人平日造的孽太多了,一時竟有些茫然,好像一團般,不知頭緒在哪裏。
先擱下這方面,談到對巡按那面的「打點」。這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一共兩千兩銀子,巡按和他的手下,各分一千;如果不夠,由張華山斟酌形增添,事後再來算賬,無須再議。現在要商量的是,孫老師那一條路子,如何去把它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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