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殿中的氣氛更加冷凝了。
清平帝眉心擰起,原本冷淡的口氣頓時染上了不悅:“你說什麼,損壞了?”
薛晏跪在原地,淡淡道:“是。”
他垂著眼,君懷瑯看不清他的眼神和神態。卻只見大殿中的眾人都神各異地打量著他,對面的幾個妃嬪更是以帕掩口,小聲議論起來。
薛晏恍若未覺。
“你可知那玉箭的來頭?”清平帝厲聲道。“那是太祖建朝之后,以他打天下的兵為模特意打造的,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副,你說損毀便損毀了?”
說著,他重重拍在扶手的龍頭上,聲響不大,但整個大殿都陷了一片安靜。
就連坐在旁側、一臉擔憂的皇后,都不敢言語。
薛晏沒出聲。
君懷瑯坐在他的斜后方,能看見他拔的背脊。尚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年,分明境蕭索可憐,卻偏生有不住的勁兒,像石中鉆出的野草一般,又韌又野。
他也沒想到,那個日后濫殺無辜的暴君,會替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頂鍋。
清平帝半天沒等來他的告饒和回應,低頭只能看見年烏黑的發頂,一副任君置的模樣,像是分毫不將自己的怒火放在眼里一般。
清平帝怒意更甚,說到:“你還毫沒有悔改之意?隨意毀壞賜,不敬太祖,今日朕不得不罰你!”
君懷瑯忍不住又看了薛晏一眼。
接著,他聽清平帝說道:“待到宴后,自去領二十大板,再有下次,朕定不輕饒你!”
殿中眾人皆變了神。
宮中用刑的庭杖極沉,即便年男子,捱不住五十板都要被打殘。二十庭杖,已經算極重的刑罰了,即便天子近前的太監犯錯,也有這麼重的刑的。
不過四下的妃嬪,雖目各異,卻幾乎都是看熱鬧的態度。
旁側的皇后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出言想勸清平帝。可看到清平帝盛怒的神,便又將話咽了回去。
“兒臣領旨。”薛晏行禮道。
旁邊的宜婕妤拿帕子掩了掩,不咸不淡地說:“領了旨就下去吧,莫在這兒惹你父皇不高興了。宮里不比你們燕郡,總要守些規矩,同樣的錯,日后可不能再犯。”
君懷瑯竟覺得這話有些刺耳,他忍不住抬眼,又看向薛晏。
他但凡是宮中其他任何一位皇子的境,自己都能心無芥地與他尋仇。可他偏偏是這幅人人都隨意踐踏的模樣,反倒讓自己下不去手了。
欺負弱者,實非君子所為。
就在這時,薛晏起,君懷瑯又不期然地撞進了他的目中。
他一愣,接著竟有些驟然的心虛,倉皇地轉開了目。
他沒看到,薛晏目在他上停頓了一瞬,角微不可查地揚了揚,勾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
沒見過世面的小爺。他輕蔑地心想。
方才在路上,還趾高氣揚地冷眼瞪自己,仿佛哪里招惹他了一般,像只又兇又驕傲的小孔雀。
不過薛晏也知道,自己生來招人厭惡,眾人看來的眼神各各樣,卻沒一個是好眼。
但剛才,這小爺還盯著自己看,目復雜,卻沒惡意,像憐憫,又像疚。
莫非是因為方才沒有出手相助,這會兒后知后覺地后悔了?
京中權貴子弟哪個不是人,最擅長偽裝出偽善的臉,卻沒想,居然混進了這麼一個心膽小的糯米團子?
長得倒是漂亮。沒了剛才盛氣凌人的架勢,眉眼還溫馴。裹在厚實的披風和大氅中,本是矜貴清冷的,卻躲避著自己的目,頗有幾分局促。
薛晏徑直轉,走了出去。
他神輕蔑,頗為惡劣的心想,如今是在京城,他有許多事要做,沒這個閑心。若是尚在燕郡,他定要好好欺負這小孔雀一頓,讓他以后再見自己,躲都不敢躲。
——
中秋宮宴頗為熱鬧,王公貴族們縱宴飲,舞姬伴著竹管弦,在殿中翩翩起舞,帶起陣陣若有似無的香風。
君懷瑯和父母并不在一個席位,便獨自照應著君令歡。好在他妹妹省心得很,還能讓他分出心來,注意到皇子們那邊的靜。
永寧公位列公侯之首,旁側就是幾個皇子坐的位置。而今皇上共有七個皇子,三皇子病逝,七皇子年,席位上總共坐了五個皇子。
大皇子如今年滿二十,已在朝中任職,周圍多是來敬酒的同僚。二皇子坐在他旁邊的案上,君恩澤竟離了席,寸步不離地伴在他側,兩人正耳語著什麼。四皇子便是宜婕妤的兒子,一派翩翩君子的模樣,雖不多言,卻教人如沐春風的。
在他旁邊,薛允煥正被一群世家子簇擁著,敬酒與恭維不絕于耳。唯獨薛晏,周遭空無一人,那些世家子從他旁側路過,都要繞道側目,話都不多說。
就在這時,二皇子忽然開口,朝著薛允煥這邊音量不小地說道:“今年中秋宴會的投壺取消了,各位可知道?”
君懷瑯看見,他的笑容全然是幸災樂禍,還帶著幾分勝券在握。
而站在他后伺候的那個小太監,竟有幾分眼,君懷瑯定睛一看,那太監分明是剛才領頭欺負薛晏的那個,也是玉箭損壞的罪魁禍首。
……原來,竟是二皇子做的?
君懷瑯一時有些佩服他的大膽。但轉念一想,薛晏剛回宮時就是二皇子給他的下馬威,想來一回生二回,二皇子便愈發有恃無恐了。
那邊,那群世家子倒是沒這麼靈通的消息。不過他們往前張,發現殿中確實沒準備投壺的,便都頗為好奇地問道:“竟真沒有,二殿下可知今年是為什麼?”
二皇子笑得意味深長。
他長相隨了他那容貌寡淡平庸的母妃,面型方闊,一雙小眼瞇起來笑時,看上去賊眉鼠眼的。
“因為有人將玉箭弄壞了唄!”他說。
這一眾世家弟子頓時嘩然,七八舌地議論起來。君懷瑯余看向薛晏,只見他恍若未覺,只平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茶。
有人問道:“怎麼會壞呢?聽說陛下不是將那副箭賞給了哪位殿下嗎?”
又有人道:“是了,莫不是四殿下?”
老六薛允煥雖是嫡子,卻不讀書,若論文武雙全又得圣寵,那定然是四皇子薛允泓了。
卻只見四皇子淡淡一笑,四兩撥千斤道:“我哪兒有這本事呢,各位高看我了。”說完,只顧著吃菜,也沒了后話。
一群世家子又議論了起來。
“那是在誰手里呢?”他們問道。
二皇子出了故弄玄虛的笑容:“有這本事的,自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咯。”
星宿下凡?說來有趣,全宮上下只有一個星宿,就是那個煞星。
頓時,所有人的目都落在了薛晏上。
薛晏像是不經意地一抬眸,琥珀的眼睛靜靜看了他們一眼。
頓時,那些世家子像是看到了什麼怪似的,紛紛躲開了目,像是多看他一眼,都會被神明降下的雷劫劈死一般。
二皇子頓時哈哈大笑,君恩澤也跟著笑了起來。
君懷瑯被勾起了不適的覺,抿轉開了目。
恰在這時,坐在那群人中的薛允煥懶得看二皇子耍猴似的表演,不耐煩地站了起來。這小霸王向來隨心而為,跟誰都沒打招呼,轉就走了。
他走到君懷瑯的案前,扣了扣桌面,道:“走,出去氣去。”
君懷瑯自然是想與他一同去的,但君令歡這會兒還在吃著飯,自己總不能撇下。
恰在這時,四皇子薛允泓起走來,神溫潤平和,笑著對薛允煥說:“六弟,我陪你出去走走吧。過會兒就該放孔明燈了,世子一會兒可以去太池邊尋我們。”
君懷瑯對他沒什麼印象,卻也對他沒什麼反,便點了點頭,笑道:“那一會兒便勞煩二位等我了。”
薛允煥急于離二皇子那憨包遠些,便也沒拒絕,跟著薛允泓走了。
君令歡見狀,以為自己耽誤了哥哥出去玩,原本手里拿了塊餅,此連忙往里塞了一大口,嗚嗚噥噥地說道:“歡兒馬上就吃好了!”
君懷瑯被逗得發笑,又怕噎住,連忙給喂了些茶水,讓將餅慢慢咽下去:“莫急,當心噎到了。”
說著,還輕地順著的背。他比君令歡大十歲,二弟又遠在玉門關,從小他便常照顧妹妹,早就駕輕就了。
卻沒注意到,這一幕落進了一雙淡漠的琥珀眼睛里。
等君令歡吃飽了,宦子弟的席位已經空了大半,皇子的位置也全空了。對孩子們來說,宴飲無趣,中秋宮宴,最有意思的就是去太池邊放燈了。
君令歡也惦記著這個,等吃飽了,君懷瑯就牽起,領著往太池去。
夜里風涼,他們二人都系了披風,在點滿宮燈的宮里走著,袍擺搖曳,宛如一幅畫。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走到了太池邊。
此時太池畔已經站了不人,深藍的空中懸著圓月,數盞孔明燈飄飄搖搖地往天上飛,與湖畔倒映的燈遙相輝映,惹得君令歡小聲地“哇”了一聲,拽著君懷瑯往池邊走。
池畔圍著一群人,剛走近了,君懷瑯就聽見了二皇子的聲音。
“那不老五嗎?過來,和哥哥們一起放燈啊?”
那聲音頗有幾分市井無賴的氣,聾子都能聽出這人是在惹是生非。
即便溫潤如君懷瑯,也不由得覺得這人有些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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