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南薰臺(1)羋月病了十餘日，才漸漸轉好。

可是等醒來的時候，世界似乎重新換了天地。

現在住在西南角的離宮，離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著數道宮苑，一個湖泊。離宮低矮，自不是雲夢臺這樣的高臺大殿，不過是數座木製小院，錯數於樹木之中，沒有雕樑畫棟，也沒有錦繡遍地，邊原來婢僕環侍，如今卻是只余幾個使。

羋月邊原來的小侍驊騮綠耳自然也是不見了，只余了原來的侍姆葵，可是在宮中找了半天，卻是找不到原來的生母向氏了。

「母親，我阿娘呢？」羋月跑去問養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憔悴，看著眼前的一兒一，先母將羋戎抱下去，這才對羋月強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經不在這裏了。」

「不在了？」羋月的小臉頓時白了，父王已經「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頓時聯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樣……」

看著眼前小臉慘白、怯生生的小兒，莒姬心頭一痛，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在宮中的人手，終於打聽到那一日向氏去章華臺取就此失蹤，但之後有大王與威后爭執之事，以新王的為人以及威后的多疑狠決，已經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發生之時能夠在場，自然是想盡辦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只怕向氏已經兇多吉，到底是被殺，還是被逐，還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於事無補。反懼事鬧騰出來，只怕更為自己和這一對孩子招致威后的殺意。

想到這裏，輕著羋月的小臉，溫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還會回來嗎？」羋月問。

莒姬輕嘆道：「母親也不知道。」

羋月咬住下，想要哭出來，卻強力忍著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嗎，為什麼要去這麼遠的地方，就不想我們嗎？」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將擁懷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你們，如果可以決定，如何能捨得離開你們……」

羋月推開莒姬，轉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來，戎弟晚上沒有阿娘哄會哭的……」

莒姬的手在空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葵連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來？」

莒姬垂下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讓跑一跑，哭一哭吧！畢竟還是個孺子，心中有怨，發作出來，反而好！」

葵垂首道：「是。」

羋月一口氣跑出離宮，沿著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後山之上。跑得鞋也掉了，也破了，也傷了，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抬起頭來看著藍天，看著山下。這是全宮中最高的地方，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楚宮。眼見得一花苑流水，一座座的高臺錯落聳立，人如螻蟻般在高臺下，宮牆中來去。

這麼多的人，的阿娘又在哪裏？

羋月昂首尖厲地著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一聲又一聲地著，尖厲的音劃破天際，驚得宿鳥飛起。可縱使得淚流滿面，得聲干氣咽，得聲音支離破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依舊是空山寂寂，無人回應。

南薰臺。

自周天子時，於城郊設學宮，為公室子弟學習之用，天子之曰辟雍，諸侯之曰泮宮。但太子為儲君，所學自然單獨另請三師三保，楚國先王乃另闢南薰臺，為太子就用之。

左徒屈原在南薰臺教授新太子橫的學業，今日正講到「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這一節，卻忽然聽得門外有異聲。

他向著門外瞟了一眼，不聲地繼續講，太子橫正全神貫注地拿著竹簡在抄寫，唯有下面過分機敏的小弟子黃歇似乎向後看了一眼。

他一直講到「祀五帝、奉牛牲，其肆，先王亦如之」之後，放下竹簡，道：「這一節講到這裏，大夥兒便先歇歇罷。」

太子橫恭敬地行了一禮，扶案站起，幾個小侍忙上前為他添水奉羹。

黃歇也站起來，卻是眼珠子一轉，慢慢地挪到門邊，溜出了門去。

屈原見了他的行，也只是淡淡一笑，這南薰臺在楚宮之，又不是鄉野郊外，就算有什麼人來窺視，也不過是宮中之人罷了。黃歇畢竟只是一個小，自然好奇好，閑來無事跑一二，也是無妨。

黃歇出了門快步轉過迴廊，果然見遠有個影一閃而沒，他立刻跳下迴廊，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過去。

看著對方似乎也是個小，手敏捷，在花草叢中跑得飛快。黃歇發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沒追著人，便有些垂頭喪氣。

他卻是心有不服，這邊佯裝著回去，另一邊卻躲到樹叢中。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遠腳步聲，那人又悄悄回來了。

黃歇等到那人腳步走近，才跳出來撲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撲到在地，氣得一拳揮去，黃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揮來，他又偏頭躲過。兩人四目接，這才認出對方來。

「是你！」

「是你？」

原來這人就是當日曾有一面之緣的九公主羋月，自那日之後，他們再沒有機會再見，尤以楚威王駕崩以後，更是沒有了的消息。

而此時的，雖然仍然是男裝打扮，但服卻已經不如昔日鮮亮，臉上也不如當日那般驕傲無憂，卻更有一冷漠和倔強之氣。

黃歇大喜，一看自己還著對方，連忙鬆手跳起來又手去拉對方道：「公主，怎麼是你，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打聽你呢！」

羋月不理黃歇出的手，自己站起來拍拍上的土，瞅了黃歇一眼：「你還記得我？」

黃歇小臉一紅道：「我、我自然是記得的。」

羋月轉就要走，黃歇一急，手想去拉，見眼一瞪，了手，道：「你去哪兒？」

羋月扭頭道：「不用你管。」

黃歇支唔著道：「你、你不見見夫子嗎？」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為什麼要見他。」

黃歇奇道：「你不想見到他，你跑到南薰臺作什麼？」

羋月仰頭道：「我高興，我樂意。」

黃歇見又要走，急忙想拉，拉到一半改為拉著的袖子道：「你別走……」

羋月瞪著他道：「你放手。」

黃歇知此時應該放手，卻不知怎麼地就是不肯放手，絞盡腦想著理由，卻看到手中竹簡，上面有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恍然大悟：「你是想聽夫子講課？我帶你去見夫子。」

羋月甩開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說到這裏聲音不帶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願意教我，我自己聽就行，幹嘛要見他。」

說到這裏，卻聽得一個聲音道：「若是我現在願意教你了呢？」

羋月詫異抬頭，卻見屈原袍飄飄，過草叢走來。

羋月看著屈原，有一疑道：「你？為什麼？」

屈原走到邊，看著眼前的小人兒已經瘦削了許多，原來臉上的嬰兒也沒有了，經過風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間長大了。

屈原暗自輕嘆，卻道：「當日臣不收公主為徒，是因為懼智者憂而能者勞，不公主憂勞。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難避憂勞，就不能沒有智與能護了。」

這樣的話，羋月過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於此時從能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中，到了真心的關切。自變故以來，一直驕傲倔強，可此時忽然間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歇有些著慌道：「哎，你別哭啊，別哭啊……」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屈原，屈原輕嘆了一聲，著羋月的頭頂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羋月抱住屈原，放聲大哭。

屈原著的頭，輕輕嘆息。

好一會兒，哭聲漸漸停息，羋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過黃歇遞來的帕，胡了。臉上還有些灰土，只得臉孔都是一道道的。黃歇忍不住，還是手出來幫細細地乾淨了小臉。

屈原只負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小兒的行為，等二人收拾完畢，這才手領著和黃歇，一起走回南薰臺後殿去。

此時太子橫已經下課，他的從人們也一併隨著離開，南薰臺便只有屈原師徒和幾個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室中坐好，屈原方問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們在南薰臺的？」

羋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詫異道：「那公主如何會尋到南薰臺去？」

羋月眼神閃了一下，發出一的亮來，雖然只是一閃而沒，屈原卻是敏銳地發現了。

「夫子認為，南薰臺是什麼地方？」羋月問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詩，其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此先王造此臺而為儲君所備，取名南薰，以戒太子當知察民時，解民慍之意。」

「我只知道，」羋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當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時候都是在這南薰臺學，然後走出去，號令萬民。我父王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我們，所以我要學他曾經學過的東西，我要做父王那樣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學得了大王一樣的學問，你也無法做大王那樣的人啊……」

羋月扭頭問道：「為什麼？」

屈原道：「你是個子……」

羋月沉默不語。

屈原又嘆道：「即便你不是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夠為大王的。」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

屈原看著，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奇異，很有意思。他教過當今的大王，也教過許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心思，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想法。

黃歇不問道：「那你……」

羋月皺起了眉頭，努力想表達著自己的意思。畢竟還小，許多事不懂，也無法解釋清楚，許多事只憑直覺，嚮往父親，深刻地到父親死後生活的變化，跑到南薰臺，就是想在父王曾經學習過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知道，這是父王曾經想為找的老師，所以想努力把自己那種衝突和直覺產生的混想法表達出來，停下來想了想，說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聽課學習，他們走出去，萬千之人的命運，由他們一言而決。我想做他們那樣的人，不是說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親們那樣，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擺佈命運。我想和那些王一樣，知道他們怎麼想，想怎麼，在他們決定我的命運之前，我自己先決定……」覺有無數的想法要出來，可是越說越是混，說了半天還是無法說清，終於沮喪地垂頭道：「夫子，我說不出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屈原看著黃歇在點頭，笑著著他的頭道：「子歇，你點頭，可是聽懂說的話了？」

黃歇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弟子覺得說得對，但是……弟子解釋不出來……」

屈原點了點頭，向著羋月鄭重地道：「是，你已經說得很好了，你想的東西，是許多像你這樣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羋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這麼說，是說我比別人聰明嗎？」

屈原微笑點頭道：「是。」

羋月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多謝夫子。」

屈原溫言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裏？」

羋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後面的離宮。」

屈原問道：「還有誰同你一起住？」

羋月道：「母親、弟弟，還有我……我阿娘不見了，在我們搬到離宮那天就不見了，母親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去了哪兒嗎？」

用懷著希的眼神，地看著屈原。

屈原心中暗嘆，口中艱難以出口，他蹲下，看著羋月道：「對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羋月的眼神剎時黯淡了下來，不過還是強撐著很懂事地道：「無妨，等我長大了，我便會自己把尋回來的。」

屈原站了起來，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於上午在南薰臺習文，之後去校場習武，太子離開南薰臺以後一個時辰，我還會在南薰臺閱書，你可在這個時辰來找我。」

羋月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教的時候，鄭重退後一步，拜下道：「多謝夫子。」

羋月離開南薰臺，慢慢地走向離宮，走得很慢，走得卻是很興。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亮亮的，有著孩子氣的得意。

父王曾經讓拜師屈原，但屈原拒絕了，而如今自己只憑著一時的混意氣，要到南熏臺去聽課，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圓滿了父王的心愿。

一時想著，這必是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一時又想著，若不是我個極聰明極厲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堅韌不撥地天天跑南薰臺，也不能得此良機。想到憑著自己的能力，完了這樣一樁大事，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頂天立地，撐得起母親弟弟的一片天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