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霸星現(2)醫摯只覺得心中寒意陡生，卻又不得不答：「懷娠至險，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然宮中不比民間，椒室諸事皆備，疾醫侍娠……」

「夠了！」王后笑得極為森然：「小已知詳盡，懷娠至險，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看來這順產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醫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爾！」

「這……」醫摯直覺到了危機，卻惶然不敢再想下去，驚恐地抬頭看著王后。

王后優雅地跪坐膝：「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爾機會不算，且都名正言順……」悠悠說到這裏，便停住了，知道跪在下面的這個醫應該能夠聽明白的意思。

「小君——」醫摯自然聽得明白了，也唯有聽明白了，才嚇得魂不附，伏地聲道：「小君，小醫學的是救人之，並非殺人之，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斷的話：「倘若向氏平安產子，爾當合族禍臨矣！」

醫摯再也撐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渾戰慄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似地呼吸困難，頓時不過氣來，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貴的婦人，恰似化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時，在諸人眼中走了好運的向氏，並不像大家想像中那樣得意歡欣。

穿的刺繡綢，容素淡，靜靜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掛壁，床上有齊紈為帳、魯縞為被、黃金為鈎……一幽香從香爐中冒出盤旋而上，明亮溫暖的室泛著綢和黃金的幽，恍如最華的夢境。這本是個極其舒適的所在，可是自踏椒室的時候，那種惶惶不安的覺就始終籠罩於的心中，

對於這種忽然間從天而降的好，向氏只覺得似乎在夢中一樣，完全沒有半點真實的覺。而事實上，以的出的經歷的格，是連作夢都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

向氏，本是山東的一個小國向國後裔。春秋戰國，征伐多戰，大國并吞小國，小國并吞更小的國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向，向國為莒國所滅。但是莒人還算得厚道，向國雖滅，卻仍然還算善待向國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為依附莒國的一支小貴族。向氏一族生得甚且聰慧，所以男丁多為莒國王族的伴讀，而子多為莒國公主的陪嫁媵從。

世事如轉，至如今楚國勢大，曾經滅了他人之國的莒國，也同樣被楚國所滅。莒國的王室舉族遷楚國的國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為莒族的附屬品一起遷郢都。莒國公主為了楚王商的姬妾，帶著數名陪嫁的媵從宮，其中就包括向氏。

莒姬數年不孕，只得想方設法，借楚王商常來臨幸，趁著他興緻高時，將邊媵從間或推薦給楚王商侍寢，果然不久之後，媵從向氏就懷了孕。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媵從懷孕，卻忽然變一場驚天地的大事。幾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連忙趕到椒室，去看更加暈頭轉向的向氏。

與艷照人、明眸善睞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約的態。此時向氏心中惶恐，更顯得怯可憐。見莒姬進來，忙要起來行禮，眼含淚如見親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著：「妹妹勿，仔細子。你已非一人，自當慎重。」這邊明快和悅地與向氏說話，另一邊卻吩咐：「桑，向媵人從今日起與往日不同了，行走坐臥，你都要寸步不離地扶著，若有事故，我唯你是問。」邊的侍桑連忙應了，上前來恭敬扶住向氏，不讓隨便行。

向氏滿懷惶恐，囁嚅道：「妾害怕，椒室豈是妾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說，讓妾遷至別吧！」

莒姬含笑著聽，卻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寵，豈是你我自說自話的事？」

向氏怔住了，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妾委實害怕……」說到這裏，已經是聲作哽咽。

莒姬忙笑著安道：「妹妹休怕，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妹妹怎麼反而哭起來了。富貴人，一時間自然不適，待得時日久了，豈不樂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公子來，由子蔭母，以後的恩寵，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頭：「妾不敢，倘若當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育，妾不敢奢！」

莒姬心中暗暗讚許，特地前來關照，也正是為了這一番話。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間經常互嫁王室宗室子，當時各國文字方言習慣皆不同，因此一個子出嫁，通常宗族就會陪送許多同宗或者臣屬之作為陪嫁媵從。這樣會讓新娘不至於忽然獨自置於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的環境中，至還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場婚姻中，男方娶進門的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而這些「妹妹」們不但是同伴，還有可能是代孕的的對象——也許份最高的那位貴不一定就能夠生齣兒子來，但是只要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兒子，那個這個族群在這場聯姻中就有了繼承人

因此在中國古代，婚姻並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姓之間的結盟，所謂「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的事。往小里說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若大了說就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姻盟。主母和媵從之間並不是人同之間必然存在的敵關係，倒反而更像是同一個共榮共辱的團隊關係，向來互為羽翼輔庇，主母提攜和保護媵從，媵從依附和順從主母。

向氏一向溫順聽話，因此也深得莒姬歡心關照。所以莒姬樂得對向氏表示善意和關懷，也是真心關切向氏肚子裏的孩子，早就視為自己的孩子，但態度卻仍然是更為和氣：「妹妹，你是此子生母，與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稱呼，只管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頭看著莒姬，嚅嚅地了一聲：「阿姊——」

莒姬笑著摟住：「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後去侍奉之外，便是長駐椒室，細心照顧，竟使得王後派來的人，一時不得下手。

輾轉數月過去，向氏已經臨盆。當下由祝徹夜跳巫祭祝，醫著侍候，連楚王商都破例罷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時，向氏臨盆時的哀響徹椒室上空，奚奴們進進去去，忙碌不休。巫們唱著巫歌點燃了祭禱神靈的香料，可這芬芳的香氣也不能讓人平心靜氣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邊，不住勸：「既是星象所祝，必當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憂！」

此時王后心如油煎。那個該死的醫摯，竟敢違之命，拖延到現在還沒有下手。已經派人催過數次，醫摯只推說如今向氏邊，莒姬防範甚嚴，且奚人環繞，便是食藥材，也都有專門的烹人食醫掌管，實在不得下手。唯有到臨盆之時，諸事混才好下手。

也實在嚴重警告過醫摯，倘若到時候沒有讓滿意，那麼族誅之言，絕不為虛。這邊勸著楚王商，這邊已經是裏頭的向氏得越凄厲，心頭的惶恐都是劇烈，這邊看似端坐如儀，卻在向氏每一聲聲，如心頭被針扎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惡毒地詛咒著一次次：「怎地還不死，怎地還不死……」

庭院中，戴著面的巫轉圈跳躍唱，向著傳說中主管子嗣、驅除邪魔的神司命乞求保佑，讓產婦順產，讓嬰兒順利出生：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自有兮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

滿堂兮人，忽獨與余兮目。

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

王后聽著遠遠傳來的巫唱，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心中卻不斷詛咒：「神靈有知，吾以楚后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國本不可，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願，休讓那霸星降生，休讓那孽之人禍我家邦。」

正祈禱時，忽然室里向氏一聲極長的凄厲聲傳出。

眾人皆驚，連楚王商也不站起，問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關切著，忙應道：「妾進去看看。」說著便進了室。

方進去不久，裏頭便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傳出，楚王商跳了起來，驚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臉頓時雪白，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凄厲地盤旋：「到底還是讓生出來了，到底還是讓生出來了……」

臉蒼白，腳下也不一向後倒去，卻被玳瑁扶住了。

此時外頭巫的歌聲正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然而誰也無心再去聽那些巫的唱歌了，室的門已經打開，醫摯手抱著襁褓，一步步走出來，的神很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又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時王后卻顧不得看的臉，只死死地盯著手中抱著的襁褓中那一團啼哭不止的嬰兒。倘若眼睛能夠噴得出火來，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將醫摯和這個嬰兒燒死千回，倘若眼睛裏能夠出箭來，那麼眼睛盯著的人早已經被千箭萬箭。

楚王商不上前一步，有些激也有些興：「快把孩子抱來給寡人看看——」

醫摯已經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將手中的嬰兒高舉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為大王產下一位公主！」

「你說什麼——」這一聲並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發自王后的尖：「到底是公子，還是公主？」

「是——」醫摯咬咬牙，稟道：「是一位公主，是兒！」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聲幾可驚天地，他大手一親自解開襁褓，一個紅的團哭得聲嘶力竭，拎起小團的一條一看，楚王商的臉也白了，隨意將手中這一團糯往醫摯懷中一丟，一腳踏得廡廊的木板幾乎都斷了，醫摯只聽得他漸漸遠去的怒吼：「將唐昧抓起來，準備鑊鼎，寡人要烹了他——」

[注1]：楚王商，羋姓熊氏，單名商，即後世所稱的「楚威王」，「威」是他的謚號，但他此時仍活著，便按當時習俗，稱之為楚王商。

[注2]唐昧，姬姓唐氏，為唐國後裔。唐昧著有星經，與甘德石申（甘德著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後人將二書合為一部，稱《甘石星經》）等齊名。

[注3]楚國宮殿多以「臺」為名。可考證楚王主宮為章華臺，其餘如雲夢臺、豫章臺、匏居臺、漸臺、層臺等均為楚國舊宮殿之名。

[注4]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妻可自稱「小」，其他人稱為「小君」，如果是對國外之人提起時則稱為「寡小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