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目瞬間相對,馥之著顧昀,似招呼般,角微微揚起。
「甫辰來了。」榻上,顧銑緩聲笑道。
顧昀移開視線,斂容上前,向顧銑一禮:「叔父。」畢了,又向賈氏見禮。
顧銑微笑,讓他到一邊坐下,對姚虔介紹道:「這是家兄之子,名昀,字甫辰。」說罷,轉向顧昀,笑著說:「姚博士新來京中,叔父去年臥病,多虧博士饋以寶葯。」
顧昀頷首,面肅然,端正向姚虔伏一禮:「博士大恩,昀激在懷。」
「區區之心,君言過矣。」姚虔溫文一揖。
謝畢了,顧銑又指指馥之,莞爾道:「這是姚博士侄馥之,其父亦是叔父舊識。」
顧昀抬眼,馥之視線正正投來。淡淡的笑意漾上邊,顧昀向一禮:「君。」
馥之亦面微笑,在席上還禮:「公子。」
賈氏看看馥之,又看看姚虔與顧昀二人,聲問道:「敬君與甫辰俱在朝中,可曾見過?」
姚虔莞爾,道:「曾在宜春亭會上曾有一面之緣。」
「哦?」顧銑微訝,看看顧昀,片刻,輕笑了兩聲。
話音落去,卻無人接話,室中忽而一時靜下來。顧銑手往案上取水盞,賈氏上前,替他端上前。顧昀看向對面,發現姚虔正注視著他,燭火中,目平靜。
許是喝得太猛,顧銑突然咳了起來,賈氏忙把水盞放下,又是遞巾帕又是拍背。顧銑咳了幾聲,搖頭讓賈氏停下,歉然向姚虔:「唐突了敬。」
姚虔看著他,臉上帶著一憂慮,問:「孟賢至今未痊癒?」
顧銑苦笑:「比起先時已是大好,只每日仍咳痰,太醫來看過數次,也不甚見效。」
姚虔沉,片刻,道:「虔侄亦通岐黃,可為孟賢診察一二。」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訝。
「貴侄?」顧銑看向馥之。
顧昀亦是詫然,眼睛轉向一旁,只見馥之臉上亦有些意外之。
「孟賢放心,馥之時弱,曾送至陳勰陳扁鵲門下多年,醫亦習得一二。」只聽姚虔微笑道。
聽得陳勰名號,顧銑夫婦更是驚異。
顧銑看著馥之,目微怔。賈氏面上浮起一抹喜,看看馥之,對顧銑說:「如此,請君一探卻是極好。」
顧銑本是陳勰救起,無奈他一去不返,如今聽到馥之曾得其親傳,怎不喜出外。顧銑垂眸沉,片刻,向姚虔一禮:「如此,有勞敬及貴侄。」
姚虔笑笑,馥之起離席,走上前去。
顧昀心中亦是一松。
當時請得陳勰之後,馥之與陳勰的關係他便猜出了七八分,而那日在宜春亭再見馥之,他便也萌生出請來為叔父醫治的心思。只是馥之如今在人前已是世家中的閨閣子,請再以扁鵲之示人卻是不妥。不料今日,姚虔竟主說出,倒為他省去一樁心事。
馥之自從知道叔父在氐盧山採得的銀瓣杜若是給了顧銑,便已明白此人與叔父分匪淺,聽得叔父要自己診察,亦並無多大驚訝。
見到來,賈氏向一旁稍稍退開。馥之在榻前坐下,向顧銑一禮:「請大司馬賜脈。」
的聲音輕,勾起些心底的過往。顧銑看著,笑笑,出左手。
馥之將袖口稍稍挽起,手指按在顧銑的腕上。
香煙靜靜,燭璀璨明滅。
顧昀看著馥之的側臉,只見神專註,正與那時在塞外所見別無二致。的頭髮垂在耳邊挽作鬟髻,烏髮雪,在燭下映襯下,鮮明而和。他忽然想起那時在氐盧山,為了尋叔父,竟跑到了那幾乎尋不見路的里去;他為了救叔父,亦一犟勁地滿山找。何曾想,兩人所求之事竟有著如此不可言喻的聯繫,而叔父方才說與姚陵亦是舊識,卻不知又有怎樣的一段淵源……
「大司馬經絡通暢,傷病已是痊癒。」未幾,只聽馥之開口道。面微笑:「咳痰乃是大司馬日里思慮勞神,以至氣鬱積於所致,以湯藥調理當是無事。」
這番話教聞者心中稍安,可是除了點出顧銑「思慮勞神」之外,其餘卻與太醫所言無所差別。賈氏看看顧銑,心中不有些失。
顧銑卻似未發覺,只莞爾頷首。
過了會,家人呈來筆墨,馥之在案前寫下一張藥方,給顧銑,道:「大司馬依照此方,早晚服下,不日當好轉。」
這番言語雖篤定,出自一個二八子口中卻未免輕易。賈氏心中半信半疑,看向顧銑,卻見他將藥方收下,神慈祥而認真。
「多謝君。」顧銑對馥之和聲道。
馥之一禮,起離開,回到席上。
賓主皆融融其樂,又聊了一會,姚虔想著顧銑未愈,不能打擾太久,便向顧銑告辭了。顧銑再三挽留,姚虔卻一意婉拒,顧銑只得作罷,執意起相送。
「你我難得相見,銑恨不能與敬縱馬遠遊,再復時之樂。」門前,顧銑輕嘆一口氣,向姚虔道。
姚虔苦笑,安兩句,亦慨然:「虔亦不復當年,何言縱馬遠遊。」
兩人皆相惜,這時,家人過來稟告,說車駕已齊備。姚虔頷首,與顧銑再致禮告別。顧昀站在顧銑後,看見馥之過來,隨著姚虔向他們一禮。燭燎伴著月映在的面龐和廣袖羅襟上,愈加顯得影纖纖。抬眸,目經過顧昀,淡淡一笑,隨姚虔轉登車。
馭者揚鞭,車軋在石道上,轔轔滾,仆眾手中的火把將車廂的漆紋照得亮。顧昀站在門前,一直看著車馬遠去,待賈氏輕喚才回過神來。他隨顧銑夫婦回去,正邁步,忽然覺得手中一直攥著什麼。他低頭,卻見燭燎下,那白玉墜靜靜地躺在指間,澤瑩潤。
「大司馬如今日益康健,卻看那些庶族小兒猖狂至何時。」亭亭如蓋的古樹之下,宗正王寅將手上白子落在棋盤上,冷冷地說。
侍中溫容手中執黑,聞言,臉上掛起贊同的笑意。四周卻再無別人附和,溫容看向一旁,卻見太常程宏口裡嚼著果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層層砌起的假山下面,花木環繞,綠樹蔭。十數名士人正列席而坐,品酒賞花,行清談之事。一人正玉立其中,姿修長,眉目俊逸生輝,口中侃侃而談,聲音悠揚悅耳。在座眾人無不仰視,凝神傾聽。程宏看著那人,浮胖的臉上泛陶醉的紅,竟似忘了棋臺這邊正議論的事。
無用的東西。溫容瞥瞥程宏,心裡冷哼。
今日,宗正王寅邀請京中相的士人到家中來敘。本是例行聚會,眾人來到,卻發現謝臻也在這裡,無不喜出外。謝臻,聞名天下的明珠公子,自上次宜春亭會出現,便風靡京城。他面容俊出眾,風度翩翩,又文賦通達,口齒善言,聞者無不心悅傾倒,一時間,京中大小士族聚會,無不以邀到此人為榮。
溫容對清談之樂並無太多興趣,將目收回,繼續與王寅博弈。
他們三人是眾人中位較高的,自到這棋臺邊上坐一,一開口就談到了近來的朝事。新君臨朝,將一些位置換親信之人本是正常,可今上的做法卻與歷來大不一樣。即位這二三年來,他提倡用人唯賢,提拔庶族,不惜委以要職。
就在去年,九卿中的廷尉由庶族出的鄒平擔任,曾在士族中引起一陣反彈。不湊巧,未過多久,朝廷大軍出征西羯,議論聲便一時了下來。而現在才過半年不到,京兆尹吳建在朝堂上被庶族出的謁者楊錚公然彈劾,皇帝命史大夫郭淮並廷尉署查辦,議論又掀了起來。廷尉署如今由鄒平主事,對士族必無偏袒;史大夫郭淮雖出士族,卻已老邁,早已是個萬事推為上的。如此來看,皇帝的態度和吳建一案的結果已是毋庸置疑。
士族們自然憤懣不已,近來每逢聚會,此事必是首要。王寅和不人都認為大司馬顧銑歸朝在即,必能與丞相何忱一道主持大局。
不過,溫容卻不這麼認為。皇帝一意孤行,現今又早已不是前朝士族權勢滔天的時候了,縱是大司馬和丞相聯合,能干預多卻不好說。
溫容看著棋盤,手中棋子遲遲未落。
「……我家主公囑小人相告,先生大才,將來必無虧待。」他想起前天夜裡,那使者恭敬的話語。
溫容邊泛起一淺笑,雙目盯棋盤,突然,「啪」地落子。「公臺,」溫容抬起頭,一臉懊惱,向王寅搖嘆氣苦笑:「容又負了呢。」
阿四站在邊上,看著謝臻與士人辯論對答,從容不迫,聲如珠璣。旁溢著脂香氣,座中不士人皆面上白,而那日宜春亭會上那敷塗脂的年竟又與自己站到了一起,眼睛著謝臻,滿是欽慕之意。阿四瞥瞥他,恍然又那日境地,有些鬱悶。
那日隨阿姊離開宜春亭會,第二日,謝臻便遣人將阿四的契書送了來。
阿姊拿到契書以後,馬上扔到火里燒了,阿四當時好不開心,差點抱著哭起來。以後的日子可謂悠哉,再無人支使阿四做著做那,阿姊好說話,姚博士亦是隨和之人,阿四覺得自己竟比縣尉家的兒子還逍遙。
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將一卷書冊送去給謝臻。阿四雖不大喜歡謝臻,卻知道自己了他十萬錢的大恩。常言知恩圖報,阿四明白自己再賣上十次恐怕也還不了十萬錢,尋思一陣,便想找機會至跟謝臻說聲謝。因此,聞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勇,說自己去送。
現在,他後悔了。
謝臻接到書冊,了謝,卻不放他回去,說自己要出門,要他跟隨。
阿四吃驚,立刻想說自己不是他的僕役。話未出口,卻對上謝臻似笑非笑的目,十萬錢的事又浮上心頭。知恩圖報知恩圖報……阿四想著,一咬牙,答應下來。事順理章,於是,阿四來到這園中,又與這脂年站到了一起。
那年發現阿四的視線,轉過頭來,視線在他上轉了轉。
阿四收回目,看向別。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侯?」忽然,年開口了,聲音細。
阿四愣了愣,回頭,見年看著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說話。阿四狐疑,點點頭。
年看著他,又看看謝臻:「你今日卻是隨謝公子來的?」
阿四再點頭:「嗯。」
「何故?」年問。
阿四皺皺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實說:「謝公子贖了我。」
聞言,年杏目睜起,看著他,眼波流轉。阿四被盯得一不自在,正要問他看什麼。卻見年忽而掩口,輕輕低嘆一聲:「真好。」那目,竟是妒羨雜。
阿四看著他,突然明白這目何意,臉倏地通紅,瞪他一眼,站到別。
「孌」二字於他並不陌生,以前在塗邑,誰家男孩跑,長輩便會嚇他:「當心被人拐去做孌!」
初時,他不知道孌是何意,和別的孩子一樣以為被人拐去做孌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來到京城,在王瓚的啟蒙下,他才終於懂得了「孌」到底是何。正如王瓚第一次帶他出去,見到一名弱不勝的貌男子,王瓚指著另一個飾華麗的中年人,對阿四諄諄教導:「那是他府中的人。」現在那年的目,竟如出一轍。
阿四覺得上一陣寒慄,扭過頭去,不看那年。心裡正氣哼哼地,忽然,他聽得一陣讚之聲響起。去,只見謝臻正一邊向眾人長揖致謝,一邊走了出來。
「回去吧。」謝臻向不遠對弈的幾人致禮之後,走過來,對阿四說一聲,便往來路走去。
「哦。」阿四頓時如獲大赦,快步跟上。走兩步,他回頭看看,卻發現後面滿園的人都著這裡,目滿是期待和憾。
聚會似乎還未散,這人就這麼走了?他心裡一陣驚訝。
再看謝臻,卻見那側臉上神安然,似乎毫無牽掛。阿四心中雖好奇,卻也著實想快些走開,話咽回了肚裡。
待終於坐回車裡,阿四心已是輕鬆不已。
「我回阿姊那裡。」他對謝臻說。
謝臻淡淡應了聲,吩咐家人上路。車子四周加了帷帳,再不復那日宜春亭會歸來時,路人爭相矚目的盛況。謝臻端坐車中,閉目養神。
阿四一不打擾他,安靜地待在一旁。
車子賓士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卻發現方向並未城西,忙出聲停。
「我要去阿姊!」他瞪著謝臻,重複道。
「正是去東市尋。」謝臻眼睛微微睜開,不不慢地說。
阿四一怔。
只見謝臻又閉起眼睛,悠然道:「今日邀我去東市看一屋舍,豈不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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