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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養禍水》第7章 猶未死(七)

迅轉,夏至,秦淮河兩岸益發興盛繁華,云閣碧檻,行舟畫舫相錯。簫娘登梯修補廚房上的瓦,坐在屋頂憑眺,晨曛映遠,煙痕淡遙。

隔壁晴芳在院墻底下喊,“你小心跌下來!修屋頂麼,使喚席白或泠人修好了呀,你婦人家家,爬這麼高,不要命啦?!”

簫娘搦轉纖腰,瞧見站在后門照壁底下,舉目遙,那富貴王謝家,約山石疊嶂,蒼樹扶疏,掩映青瓦綿延,朱門連戶。

心里泛了酸,撇撇角,“泠哥兒教書去了,還沒歸家,席白兩日未歸,不知在哪家窯子里尸呢!”

“那也不該你姑娘家家弄呀。”晴芳頻頻招手,“你下去,午晌我使我漢子來為你修。”

“不妨事呀,我留著心呢,你忙你的去。”

晴芳勸不住,捉門去了。簫娘追著的影子,見的影消弭在綠瓦墻間,有嫉妒,滿副富貴心眼,賭徒一樣,全指席泠這回填了教諭的缺。

險些忘了,命運如何殘酷,世事如何無常,時運怎樣多變。那教諭之事,不巧,忽生了事端。

且說那何盞,自那日回去與他父親何齊說下此事后,便靜候佳音。

他父親何齊先是應承得好好的,還曾將席泠夸贊一番,“合適合適,席泠那孩子我瞧著他就好,比你出息許多。等我忙完手上的事,與上元縣衙門打聲招呼。”

誰知左等右等,等到今番,何齊歸家,何盞趕著往書房里問他:“父親,席泠任教諭的事,可有著落?”

何齊摘了忠靖冠擱在案上,奈何一嘆,“我原是去縣衙門告訴了吳縣丞,不想他要調任揚州,這幾日就,不再管這事。又與我通了氣,說是陳通判前兩日打了招呼,要用個姓白的舉人任教諭,還我如何開口呢?倒是訓導還有個缺,你去問問,席泠若愿,趕就把這缺先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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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聽還罷,一聽,何盞便怒由肺起,“放著進士不用,倒要用個舉人,于制也不合!那陳通判不知收了人多銀子,竟罔顧用人之策,舉人任教諭,豈不誤人子弟?”

“你曉得就放在心里,不要胡說話,得罪了人,我也救不了你。陳通判是我的上峰長,我還能與他爭不?”何齊冷眼睨他,拂袖而去,“趕先告訴席泠,回頭,連個訓導也不上了!”

何盞悶坐片刻,到底回房換了裳,由后門轉席家。彼時席泠還未歸家,家中只有簫娘坐在正屋門檻上揀選黃豆,乍見他,似見了財神活佛,熱辣辣地擱下簸箕迎上來,“何小人快進來坐,我瀹茶你吃!”

說話間,袖里牽了帕子掃盡石案上的落葉,旋拋髻端了茶來。

因在席泠口中略聽過這何盞的脾,詩禮人家的公子,又飽讀文章,不大世故圓。簫娘唯恐過于奉承驚了他,只與他閑談閑講,閉口不提教諭之事。

倒是何盞,滿腹愧疚,踞蹐坐了半日,等到席泠歸家,先深深作了個揖,“碎云兄,真是對不住,因家父手上有事忙,拖了這些日子才給你回信。”

席泠托他起,相請座,“哪里話,還要謝你,事與不,都是你一番苦心。”

兩人對坐院,何盞面訕訕,有些抬不起頭,“是我無用,與我父親說下此事后,他老人家亦十分認可兄之才華。可卻應天府的陳通判搶先一步,那教諭之任許給了個姓白的舉人。如今還有個訓導的缺,依我之見,兄可先屈任,那姓白的不過是個舉人,哪里可比兄之文章?不日中有目共睹,必定罷了他,提舉兄為教諭。”

如今場風氣跑不皆如此,席泠的幾分希覆滅得如此順理章,但他心仍舊避無可避地添了幾分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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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就是這樣,抱了幾分期待,就有幾分失。他無可奈何一笑,“無妨,多謝照心兄竭力奔走。就任了這訓導,我明日向私塾請辭,不知何日到任?”

“越快越好,那訓導之職缺了多時,從前我想兄之才學,任訓導是埋沒了,因此從未向兄提起。如今,只好暫且委屈了碎云兄。”

稍作款敘后,何盞拜禮辭去,簫娘在臥房窗戶下聽見原委,失落中,過窗紗,見何盞的空谷幽蘭的白影在兩扇黑的門間。

而席泠湖一樣沉寂的背立在原地,些微垂頭,細細的風仿佛是他一縷嘆息,帶著涼意朝窗襲來。

簫娘忙不暇,捉出去,帶著笑,在門口沖他喊:“沒好大事,我兒堂堂進士,管他什麼姓白還是姓黑,”說著,把手抬起來,掐著小拇指的指端朝他比劃,“不過是區區個舉人,能比得過你去?過些日,就他卷鋪蓋滾他娘的!”

席泠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消沉與失意、頃刻被一陣聒噪的鶯歌吹散。他牽著半側角淺薄一笑,算是回應給認同,旋即踅進西廂。

原地留下心酸復心酸的簫娘,一則心酸為自己,一則為席泠。滿墻苔痕浮著破碎的,又似些恬淡的欣——是的,庸俗的話能得到一位讀書人的認可,

暮起風笛,急管繁弦,秦淮河了煮沸的鍋,喧騰起來。席慕白仍未歸家,簫娘擺晚飯與席泠在院吃,一甌春餅,卷著韭菜炒豆芽,配兩碗稀飯。

殷勤為席泠添菜,有求于他,“水缸里快沒水了,我夜里想洗個澡,你井里打水裝滿好不?”

席泠點點頭,“好。”

各自吃罷,席泠在墻底下老井里打水,灌滿水缸,至天傾頹,已熱起一額汗,就在灶下打水洗臉。不防垂眼間,瞧見磚里有一個牛皮紙封,他出來,拆開一嗅,立時濃眉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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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正屋一眼,臥房的窗戶上已亮了一圈燈,昏昏的,像個沉沉的夢。簫娘的影在窗紗上搖頭晃腦,在哼一段昆曲,頗有些無憂無慮的狀,哪里有點能打殺人的毒樣子?

他癟著笑笑,將里頭的砒/霜抖落在灶灰里,抓了捧白面擱在里頭,仍舊封好,悄然回原

月滿軒窗,簫娘洗完澡,在掉了漆的老木榻上頭,掌著燈把下剩的孔雀綠絹布裁幾條帕子,給席泠使用。正哼一段《西廂》,恍見席慕白有些歪斜地打簾子進來。

這席慕白在窯子里賭了兩日,檢算下來無個輸贏,心里有些結郁,又相好的姐兒刺了兩句,不借他鋪睡,憋得他一肚子火。走到家來,迎面見簫娘臉上的傷好全了,云鬟滴翠,眼波溢水,正是桃花好

他登時心大起,拽了簫娘撳在鋪上,就要行事。簫娘厭得直蹙眉,迎面啐他,“呸、哪里灌了黃湯回來!進門話也不說,就顧著這事。”

席慕白見要掙,左右撳了的腕子摁在頭頂,一手解帶,“買你回來做什麼?就是做這檔子事,你當買你回來當供著呢?想做尊貴,做你的春夢。”

自家帶解了,撈了著解的。簫娘曲膝要踹他,被他一下去,“掙什麼?忽然跟我裝烈起來,老子治不了窯子里的,還治不了你?”

簫娘不敢高聲,唯恐墻那頭的席泠聽見了沒臉,只敢咬碎銀牙低聲咒罵:“我治你娘!”

席慕白惱極了,索不管不顧悶頭闖,簫娘吃了痛,咬著牙狠皺眉不啃喚。可即便強忍,仍然偶爾有細細的聲音浮在泛霉味兒的屋

牽愁照恨,席泠在帳中睜著無無緒眼。簫娘的聲音像只奄奄的貓,縈繞在他耳畔,由耳廓,細細地鉆進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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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打他親娘死后,他像缺了一半心竅,從未覺得誰可憐,對弱對殘都喪失了憐憫。

但此刻,他聽著簫娘荏弱的呼吸,心臟不由己地蜷了一下。他也跟著翻了個,把自己可憐兮兮地蜷起來。

漫長的夜終于在丑陋的蠟炬里過,比及天上窗紗,簫娘聽見院門開闔,爬起來往廚房去舀水吃,席慕白正好醒來,隔著窗扯著嗓子喊:“早飯不要繁瑣,蒸一樣饃饃、炒兩樣小菜!”

簫娘站在灶臺前,恨不得就著手中的葫蘆瓢沖進屋里活活敲死他!將那個牛皮封紙由磚出來打開,貪地看看那些末。

相信,要不了多久,席慕白必定能催熊熊的恨火,燒毀所剩無幾的理智。

亦開始緩緩燒,燒黃了杏,燒得蟬沸,兩岸香已浮汗,夫子廟學子們羅衫而去,有三兩相撞見,與席泠何盞二人作揖寒暄。

席泠今番穿的是簫娘裁的那件孔雀綠圓領袍,扎著黑幅巾。何盞則穿一件月魄縐紗直裰,戴著頂銀打的飛葉冠,睞目與他笑,“碎云,不是我多,你這個冷冷清清的脾還該改一些,遇見舊日同窗,還是這般不冷不熱,多傷分?”

轉過路橋,街市繁華,車馬闐咽,席泠的聲音在喧囂街市里,愈顯清孑,“你與我多年鄰友,曉得我就是這麼個,請多包涵。”

“你瞧,又客氣起來。”何盞無奈何一笑,引他進了縣衙門,“我不瞞你,我也是做了主簿,才曉得人際來往。從前只顧閉門造車,不愿與人為伍。這有了差事才明白,多得與人道,否則上上下下,哪個為你上心辦差事?噯,我可不是指阿諛奉承,就是尋常往來。”

衙門場院迎面走來位緇,朝何盞拱手,“何主簿。”

“鄭班頭。”何盞忙把二人相互引薦,“這位是縣衙里的差役總班頭。鄭班頭,這位是縣儒學新任的訓導,進士出,今日與我來取赴任的扎付。”

那鄭班頭忙端正作揖,“原來是進士老爺,小的聽見堂尊將扎付在了吳縣丞手上,吳縣丞此刻在堂。二位老爺快去,這會子吳縣丞忙著付公務,要調任揚州了。”

“那得趕。”何盞引席泠雙雙穿廊而去。

堂,見吳縣丞正與個二十上下穿青補服的青年對坐說話。那青年生得宇端凝,神俊骨,不似席泠的出塵孤絕之姿,此人自有一事和善的風度。

席泠與他打個照面,將冷目調轉吳縣丞上。這吳縣丞便是簫娘原先的東家,皮相瘦骨嶙峋,眼中市儈明,倒果如簫娘所言,是位省錢不要命的主。

幾人相互拱手行了禮,何盞便從中調和,左右引薦,“吳大人,這便是卑職說起的席泠,字碎云,進士出,倘或不是那時殿試染疾,寫不好字,只怕狀元也爭得。”

“好說好說。”吳縣丞將席泠淡脧一眼,只對何盞這位上峰之子笑得沒眼,“何主簿囑托的事,我自然不敢懈怠。我們縣儒學里有這麼位才華橫溢的訓導,也是生員們的福分。這是扎付,印章畫押,我都辦妥了,且請拿去予新任的白教諭。”

席泠接過,拱手作揖,“謝過吳縣丞。”

“好說好說。”吳縣丞端起茶淡呷一口,扭頭又對何盞引薦對面青年,“這位仇通判家的大公子,尊名仇九晉,也是進士出,剛從云貴一帶游歷回來,如今頂我的缺。我要往揚州去了嘛,往后就是您二位年輕人共事。”

那仇九晉拔座與何盞相互作揖,因二人之父皆在府臺衙門當差,彼此難免寒暄幾句。

只席泠坐著冷板凳,不與人言,沉默睞目廳外,金烏已悄然中懸,青瓦仿佛鋪了層金紗,連未卜的前途看起來也似乎有了些澄明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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