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闊人小膽子卻不小，一雙如墨般的眼狠盯著他，眼眶因憤怒而通紅，像頭髮怒的小豹子，他猛地手抓住程宗綸的披風，「這話可是你說的，換了裳我跟你打！」

他手上都是水，一放手，程宗綸的兩爿披風上便現出一對紅手印。

容瑾心道這小哥兒的脾氣忒暴躁了些，再向沈闊，卻見他一笑，似乎毫不在意。

隨後容瑾便跟著知敏進了個堂皇的屋子，換了的一水影紅織金線合歡花長，因臉上濺了水，知敏的丫頭星兒這便又來替上妝，才畫了眉，外頭忽而傳來一陣打鬥聲。

容瑾騰地起，拉著知敏往外跑……

一出門便見前頭那塊青草地上，一猩紅的程宗綸一手背在後，一手握著拳頭出去。而沈闊已換上小廝的短褂長，量只到他前，他一雙拳頭呼啦啦往程宗綸手上砸，風車扇葉似的看不清招式，卻無一不被程宗綸一隻手化解。

「嘿哈！」漸漸出拳的速度慢下來，沈闊的拳頭和臉都憋得通紅。

「哼！待我長到你這樣高，必能打得過你！」沈闊終於停下來，兩手撐著膝蓋，氣吁吁地著他。

「不錯，」程宗綸笑笑，手去沈闊的腦袋，卻被他甩了。

知敏卻是雙手抱，眉一挑道：「就那小子的樣兒，長得高聳雲也贏不了我哥！」

容瑾被這句「高聳雲」逗得撲哧一笑，正要打趣，忽見那跟在程宗綸後的沈闊彎腰挖了一手的泥，沖著程宗綸的後腦勺丟去。

「小心！」容瑾大喊。

可程宗綸早已察覺，他子一閃，那團泥便直直砸向容瑾……

砰——

容瑾愣愣低下腦袋，只見前那朵金線織的合歡花被污泥糊了一片，疼倒是不疼，可是砸的部位……

瞬間，容瑾的臉紅得滴，而旁的知敏也呆住了，反倒是沈括，幾個箭步跑上前，卷了袖子便往容瑾前抹。

十一歲的沈闊對男大防尚且模糊，一面拭一面連聲致歉，毫不覺有何不妥。

「啊！」容瑾嚇得五錯了位，將人一推，得往知敏屋裡跑……

枝頭嘰喳的金腰燕驚得四散，沈闊呆立在當場，舉著個汗巾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宗綸大笑著拽住沈闊的圓領子，將他拎過去，「小哥兒個頭不高，心思倒活絡，襲我便罷了，連姑娘家也調戲，長大定是個潑皮無賴！」

沈闊掙著子，越掙越被程宗綸提起來，最後幾乎只有腳尖還點著地了，可他脖頸兒卡得通紅，一張臉卻倔著，喊：「你只說讓我贏你，可沒說怎麼贏，襲又如何？我爹說，只管贏，怎麼贏的不打。」

「你爹是誰？」

「我爹乃是揚州鹽商總會的沈世坤，我是他的嫡子沈闊！」沈闊高聲喊道。

屏風后，容瑾正系鸞帶，聽見一聲，臉不又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咀嚼著他的名字——沈闊。

沈闊這小混球，方才就不該救，弄了自己一便罷了，還令大大的丟了臉，尤其是在程宗綸面前，真恨不能道地鑽進去！

長榻上的知敏捂著肚子笑個不停，過屏風，容瑾能看見一個姑娘在榻上打滾。

待換了裳，冷著一張臉出來時知敏才消停，一手扶著鐵鏽紅丹朝大迎枕坐起來，斷斷續續道：「你……你放心，我們兄妹不會說出去的，星兒月兒我也會知會們，哈哈哈……」

容瑾依然冷眼盯著知敏，然而半分效果也無，知敏忍了一會兒便笑得更厲害了。

容瑾沒法子，只得等知敏笑夠了才與一同走出去。

一個小孩子，誰也不會真計較，幾人相安無事地出程府往園子去。

容瑾有意避開沈闊，沈闊卻跟在後喊姐姐，一疊聲的對不住，容瑾疾步快走，沈闊便也疾步跟上，直到昧著良心說了句：「無妨，你年紀小不懂事，我不怪你，」沈闊這塊狗皮膏藥才算自己落了。

倒是知敏在二人後笑得前俯後仰。

「這是哪家姑娘？好生有趣，」程宗綸撥了撥笑倒在他上的妹妹。

知敏沖他俏皮地一眨眼道：「林家的。」

一瞬間，程宗綸想起母親向他提起的林家嫡小姐，他打量著容瑾，子小，行走間不似尋常小姐的拘謹端莊，卻也不野乖張，倒像是只隨自在的小黃鸝，他忽而笑了。

容瑾與沈闊已先行至月門前，然而放眼去，前頭是九曲迴廊和星羅棋布的亭臺樓閣，不知該怎麼走，只得停下步子等著程家兄妹過來。

而沈闊知道容瑾不待見自己，識趣地離遠遠的，生怕自己又磕著著了。

程宗綸再上前時，看容瑾的眼神便很有些曖昧不明了。

他走近容瑾，放輕了聲道：「直走，」而後便站在游廊外側，將那延的花枝用子擋住，為旁的容瑾留出一塊空闊，「聽聞你喜歡詩詞，其實我是個人，詩詞不大看，倒是四書五經和兵法看得多。」

容瑾突然不會走路了，連該邁哪條都得在腦袋裡千迴百轉。不敢看他，目朝下瞥向他的皂靴，的心便隨著那靴子一提一放，升得老高，又落得老低。

今年春天還是蔫蔫的一枝，秋天竟活了過來。

「詩詞我也只是略通，並不大喜歡，」容瑾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嚨又開始發燙了。

此時的敏銳失了靈，對程宗綸忽然問詩詞竟不覺奇怪，自然更不知道他是在過同另一人說話。

容瑾忽而同他說起了《道德經》，並不喜歡，但以為他喜歡。

而他們後的知敏和沈闊二人也聊得熱絡。

「你方才襲我哥，卻反而傷了林家妹妹，幾句道歉就完了？你爹媽是這麼教你的麼？」

「我輸給你哥，便認賭服輸，絕便不會在你家筵席上砸場子，找沈度的麻煩，誤傷那位林姐姐我也道過歉了，還要怎麼的？」

「哼，說得好像你來砸場子我們家就收拾不了你似的，你在揚州是土霸王，可這兒是京城，就你？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知敏一雙眼直高到天上。

沈闊雙手抱，脖子一梗，更懶得同多言。

其實知敏說得不錯，揚州鹽商撐死了是地頭蛇，在這筵席上，隨便哪個手指頭便能將他一家子給辦咯。若不是他們沈家老太爺在戰場上救過程家老太爺一命，就他們沈家的門楣，給程家門前掃地都不配，更甭說這個門了。

是以，程宗綸不許沈括任妄為是為了他好。

……

程宗綸領著眾人回園時，戲檯子還未散，卻也到了收尾的時候，看戲的眷們興緻大降，便都說起閑話。

原本程宗綸不該進眷所在的廂房，可這兒坐的都是客，且他是主人家，又有要事要同他娘商量，索就攜沈闊進來了。

當程宗綸和容瑾走到眾人面前時，人群了。

夫人們幾乎都認得程宗綸，他邊站著的容瑾卻沒幾人識得，於是一個個都低聲頭接耳地打聽：「那姑娘是誰？程夫人不是最看重林家二小姐的麼？我看這姑娘不像啊！」

在場的夫人們認得程宗綸，可還有好些小姐不認得，一見著程宗綸就像是四月的桃花，立即撐開了花/苞，開得濃艷，也都四下詢問：「這是誰家公子，生得這般威武？」

自然兩方都得到了答案，於是各閑言碎語從人群里浮起來：

「原是那便是程公子啊！嗨，可惜了了，人家程夫人就中意林家二小姐，旁人呀，多一眼都不看的。」

「那也不一定，剃頭挑子一頭熱頂什麼用？還得林夫人點頭啊！」

……

「喲，我認出來了，這是林家四小姐，可是怪了，程夫人看中的不是林家嫡麼？如今是怎麼一回事，哎呦，這的呀！」

「姐姐換妹妹也沒病啊，呵呵呵……」

那上百個子就像一片花田，花搖曳，簌簌響，姿態千奇百怪，歡笑聲也是千奇百怪。

容瑾眼見著上百雙眼對自己上下打量，帕子的手不由一。暗怪自己方才與程宗綸說著說著了迷，忘了在人前避嫌，於是立即往後退了幾步，佯作與知敏說話。

可愈走近了那喧鬧聲愈大，像是要鑽進骨頭裡，將從里往外撕碎似的，心頭髮怵，抬首掃一眼尋自家姐妹，瞧不清楚，人太多了。

最終，程家兄妹領著沈闊去了第一排程夫人，而容瑾終於找著了第五排。

捂著耳朵，從排頭往裡走，走到中央時，卻看見太太和姐姐們不屑的冷臉，尤其是太太，笑得十分邪，再不像平日里端莊靜的。

容瑾頓住步子，因頭一回被人這樣看，臉上掛不住，倒是容箏拉了一把，將拉過來坐了。

容箏盯著容瑾，笑得別有意味，「果然帶你來是不錯的，你不是去換裳了麼，怎的搭上了程公子？」

搭上？這話聽著好像自己是什麼浪的子，容瑾別過頭，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