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看，那是什麼？」容瑾激地快走兩步踏上面前的青石板，指著那水裏正移的黑點。

知敏循著過去，呀了一聲，拉起容瑾的手便往凌煙湖那兒跑。

「建這園子引的是活水，湖不深，只能沒過我哥哥的脖子，可若是矮小些的，一準兒淹得沒影了，那……那瞧著像是個人啊！」知敏大著氣，一面拉拔容瑾一面不耐地催促後婢子們：「月兒星兒，沒吃飯啊！」

容瑾被連拖帶拽拉到湖邊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一面大氣一面招呼後的紅袖和雀兒過來。

知敏已經放了的手，扯著嗓子喊：「來人啊！守園子的人哪兒去了？」

容瑾緩過勁兒，眼睛一掃，不得了，湖裏確實是個人，且那水已經淹及他的脖頸兒了。

「小姐，守園子的本就不多，今兒前院人多，恐怕他們都跑去看熱鬧了！」月兒得上氣不接下氣。

知敏不會鳧水，打量了眼跑兩步便連氣也不勻的月兒星兒，二話不說便提著擺，風一般地往東邊的曲廊上跑……

「小姐，小姐……」兩個婢子也跑著跟去了，只留下容瑾和雀兒紅袖三個。

「快找找附近有什麼長竹篙或繩子沒有！快！」容瑾也急得面通紅，躬在草叢裏搜尋。

雀兒跟上。紅袖卻沉著一張臉，「小姐，咱們便是尋著竹竿把人拉上來，了裳也會被人笑話的，您是客人，又是一介流，不去救人，救不了人，也沒人會說什麼，況且水裏的若是個僕從，您不是白費力氣麼？」

容瑾全然沒聽見似的，蹲著子在草叢裏撥弄，額上的汗水珠子似的落下來，好不容易尋著一木，卻只有一丈長，於是扔了繼續尋。

「小姐……」紅袖還在勸。

容瑾忽的直起子，雙眼通紅，向來糯糯逆來順的四小姐，頭一回兇悍得像只豹子。

「規矩和人命，哪個要？紅袖，你也是奴婢，奴才的命難道不是命？今兒落水的是你，難道不救麼？」容瑾盯著，盯得手足無措不敢做聲，這才又彎下腰，繼續尋竹竿。

雀兒也白了紅袖一眼，輕哼一聲，還從未見過如此自輕自賤的奴婢呢！

然而誰能想到這主僕幾個大汗淋漓地尋竹竿要將水裏的人救上來，水裏的沈闊卻正屏息向更深試探。他手裏握著一長樹枝，不住往回撥水，妄圖將那個半舊的綉荷葉田田的荷包撥過來，差一點，就差一點兒了……

水漫過他的下頜，那雙月牙般的眼裏佈，眼皮子突突。

於不會鳧水的人，走向水中，親眼看著自己的子被水漸漸漫過，那滋味兒簡直骨悚然，然而於沈闊而言，這恐懼還不夠深切，遠遠比不過失去這荷包。

他終於憋不住，後退了兩步，鼻子解出來，深吸兩口氣卻嗆得直咳嗽，而他手上不停，繼續往回撥水，那荷包順著水，終於飄飄地過來了。沈闊立即用竹枝勾住它，他的心踏實了，長出一口氣，一抹滿臉的水珠子，直到此時他才到秋水寒涼。

「嘿！快拉著這竹竿，我們把你拉上來！」

沈闊回頭，便見三個姑娘試探著往湖深走，而們手裏托著的浮在水面上的竹竿也漸漸往自己邊過來，還有幾丈他便能夠著了。

沈闊並不去抓那長竹竿，而是自己提著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水面上一個腦袋漸漸近了，接著是窄小的雙肩，漉漉的上……

三人齊齊愣住，獃頭鵝似的看著那人從深水中走過來。

此刻，容瑾只想一頭栽水裏得了，鬧了半天人家不是落水，倒可能嫌太熱所以下水撲騰了兩下，而救人不過多此一舉，還把自己弄這狼狽樣子！

容瑾面一垮，仰天長嘆。

此時沈闊的子已徹底顯出來，他大約十歲上下的模樣，較容瑾還矮了半個腦袋。

日頭從烏雲里掙出來了，水面泛起碎金般的粼粼的，他的步子沉重，重重提起又重重落下，濺水起尺來高的水花，一切都被染上，不真切了。

愈來愈近了，他的模樣清晰起來，大約在水裏站得太久，臉和像月照在白瓷上，然而一雙眼卻是墨般深沉的黑，那黑被眼皮子蓋住一半，是夜空中窺伺的雕。幸而稚氣未，兩頰嘟嘟，廓尚不深邃，不然這鷙的眼神足以令見者膽寒。

「多謝幾位姐姐！」沈闊站在容瑾面前，學大人的模樣朝拱手。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容瑾嘿嘿一笑，腹誹：這小哥兒生得好生俊俏，也不知是誰家的哥兒。

然而沈闊同道過謝后便自顧自往岸上走，拳頭攥得的，像要給誰來上一拳似的。

容瑾與紅袖雀兒隨著上了岸，們的了一半，從腰往下是一截更深的。

而沈闊卻是落湯般，渾上下滴滴答答滴著水，可他卻渾不在意，一上岸便往花圃疾行，口中還喃喃個不停：「沈度，看本小爺今兒不要了你的命！」

沈度是沈闊的庶兄，方才便是他故意捉弄，將沈闊的荷包扔進湖裏。那時沈闊見四無人，便自己下水去撿，誰曾想越走越深，最後幾乎把自己給淹了才撿回來荷包，他現在只想趕找到沈度，將人先一頓暴打。

小孩子擰起來，才不管他是自己親兄弟，更不管這是在誰家的宴席上！

「誒，你哪兒去！」容瑾正齜著牙擱岸邊兒擰擺，見這才走出來的小哥兒一個勁兒往遠走，忙住他。

不過恰好這時候，從竹林里快步走來一眾人，四五個小廝並三兩婢子，眾星拱月地圍著知敏和一個材昂藏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朗大氣，眉眼間與程夫人有三分相似，一白縐綢綉猛虎箭袖，外罩猩紅八團起花排穗褂子，腰間系一條荔紅的汗巾，並不掛玉佩，而是別著把鑲寶石的銀鞘匕首。

如此富貴艷麗的紅若穿在尋常武將上，那是要去接親的新郎兒，可程宗綸一上，那便是煊煊貴氣，只因他下半張是薄尖頜的人臉，極大消解了眉眼間的深邃朗。

這便是知敏的哥哥程宗綸，他迎面上去攔沈闊，沈闊不從，他便押住沈闊肩頭，強將他往前推……

抬首間他忽而往容瑾這兒看過來。

就是那一眼，容瑾手裏擰著的一坨擺掉在草地上，腦子裏轟隆一聲，像一塊久經錘鍊的頑石，重鎚砸下來沒碎，忽而春風一拂，竟裂出一條來。

風兒鑽進來，的心房。

腦子裏在翻書頁，《西廂記》、《紫釵記》、《牡丹亭》……從前所讀種種閑書，裏頭的張生、李益、柳夢梅等人忽而有了面目。

「容瑾，你自個兒親自下水救人啦！」知敏跑上來，詫異地著。

「小姐，你怎的不言語了？」雀兒見容瑾獃獃的，忙拉了拉的袖口。

耳畔聒噪得很，可眼裏卻只有那個一紅的男子。蒼穹之上一明日，遠看像在程宗綸的發頂，變作一塊火玉嵌在他頭頂的紫金冠上，而他一張揚的紅，是一團烈焰，呼嘯著進的生命，所過之一片狼藉。

那形，此後一生都沒能忘卻。若這時能分一分神來瞧瞧他手上拖拽著的小哥兒，必會發覺，這雙如墨的眼才一直看向自己。

「哥哥，快帶二人去換裳罷，」知敏道。

「走！」程宗綸強拖著不住掙扎大喊的沈闊。知敏則扶著容瑾，一同往東南角門去……

容瑾些微失落，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可程宗綸不過蜻蜓點水般淡淡掃了一眼。

跟著他們，穿過竹林，走過七拐八繞的迴廊和一座又一座白玉橋。

途中一直跟在他後，他量好長呀！像一株參天大樹，遮住的眼，仰，細看下那排穗褂背上繡的團花是妖妖嬈嬈的虞人，料想那正像此時的自己，含帶怯。

不敢再想，只得垂下眼著他的腳後跟，那是一雙腳踝用金線綉魚躍龍門的皂靴，每行一步，擺藏青的彩綉鑲滾便隨著足跟往上折，富貴明麗。

看得癡了，全然不知自己已跟著走出角門進了程家大院。

到了一廂房門前，前頭那人忽而頓住步子，剎不住一頭撞上去，恰好他一轉，的額便迎上了他側的匕首手柄。

啊！

短促的一聲喊，容瑾疾退兩步一屁墩兒坐在地上，立即抿雙，一手捂住自己被撞得通紅的額，委屈向面前的人。

程宗綸回，也是一驚，忙喚左右將拉起來，見沒傷著，臉兒卻紅得抹了大紅胭脂似的，不由爽朗大笑道：「我那匕首挨著你的額，怎的臉卻紅這樣？」

容瑾愈低下腦袋，臉熱得發起了燒。

一旁的沈闊卻看不過眼，走到容瑾邊，昂著頭怒視沈宗綸，「你才把我擄到這兒來，又來欺負這位姐姐，別以為今兒是你家請客你就能為所為了！」說罷竟一擼袖子要捶他。

程宗綸手握住他砸來的拳頭，大笑兩聲道：「今兒是我祖母的壽宴，你個小孩子說要去揍什麼沈度，我怎能眼看著客人打起來？你要尋釁，也，換了裳隨我來，能過得了我這一關，這宴會你怎麼攪和怎麼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