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秋繁院的姐妹三個並不一起向老太太請安。容辭的姨娘因難產而亡，自小養在朱氏名下，自然每日跟著容清隨朱氏去請安，而容箏則跟著林姨娘。

今兒容箏誰也沒跟著，較平日早小半個時辰去了老太太的萬壽堂，這時老太太才醒，便讓在廳里等著，待梳洗完畢后才從臥房裏轉出來。

林老太太一琥珀綉金緙夾袍，腰系錦繡花開的腰封，垂下一塊墨玉，外頭再罩一件正藍萬福萬壽紋片金緣排褂，行走間從容自若。

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還繞著一串赤黑佛珠，繞了幾圈兒。然而雖念佛吃齋，卻沒半點兒慈眉善目的樣子，一雙吊梢眼的眼尾微微耷拉，瞧著卻還有幾分凌厲，不過這幾十年的歲月還是稍稍磨平了的強勢子，至說話聲不疾不徐，問：「今兒怎來得這樣早，也不跟著你娘？」說罷便要坐。

容箏搶先錢媽媽一步上前，殷勤地將紫檀木雕花太師椅上的灰鼠墊背拉平整了，扶著老太太的手肘坐下，還斟了杯釅釅的茶呈上去……見老太太呷了一口茶，便又繞到後，雙手搭在肩頭輕起來，「今兒起得早，便想著過來給祖母肩！」

老太太直笑，道：「你究竟是肩呢還是呵你祖母的，這手勁兒可不啊！」說罷攥了的手將拉到自己旁坐了，瞭然道：「究竟憋了什麼鬼主意，說罷。」

「什麼都瞞不過祖母，」容箏甜甜一笑，隨後便將張媽媽給容瑾下套，容清興師問罪之事添油加醋地說了。

老太太低頭沉不語，雙手捧著個定窯青蓮紋白瓷杯，挲著。

「祖母，」容箏輕聲喚，試探著問：「您預備怎麼置？」

「去把張媽媽請過來，別說什麼事兒，更別驚旁人，」老太太沖旁的錢媽媽吩咐了一句。錢媽媽立即應是下去了。

容箏一臉笑意，起繞到老太太後，繼續為肩推背，這回的勁兒可較方才大了許多。

老太太一言不發，繼續吃茶。

其實知道這孫說話最誇大，可大致的事兒不會胡編造，照這麼說那張媽媽和容清倒像是合起伙兒來故意刁難容瑾，即便不是，這也都是太太房裏出的錯兒。

老太太倒不是想為個才回府的孫興師眾討公道，而是看不過朱氏這些年來不把這個婆婆放在眼裏，所以有事兒沒事兒都得找點兒事兒來擺擺做婆婆的派頭，提醒朱氏雖是翰林院大學士的嫡，可在這府里，就不能忤逆這個尋常商戶人家出來的婆婆！

……

容瑾向來是卯時三刻過來請安的，通常這時候太太和容清等人才過來，陳姨娘也還在路上，可今兒這個時辰一進來，卻見滿屋子的人。

一眼去，老太太端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後是繪八仙過海的屏風，前頭是一個鬥彩團蓮紋的大缸，足可以塞進個人。老太太有個脾，不喜用香熏屋子，用時興瓜果，譬如那缸裏頭現下便裝了一大缸的梨子、石榴、鮮棗等果子。

老太太下首左側坐了朱氏，再往下隔了兩個位子才坐了貴妾陳姨娘，梅姨娘和其餘兩個姨娘則站著，右邊按齒序坐了姐妹們，至於兩個哥哥，大約已請過安被支出去了。

容瑾看得心頭一，這麼大陣仗實是頭回見，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噴死啊！

不由自主想起規矩禮儀，忙抬首邁著小碎步上前。

「容瑾給祖母請安了，」容瑾微低下腦袋，規規矩矩地蹲禮，眼角餘瞥見左右兩排紅橙黃綠青藍紫各履，心裏頭直打鼓。

「起來，到你姐姐邊兒坐著去，」老太太緩聲道。

整個萬壽堂只能聽見老太太撥拉菩提子的嗶啵聲，容瑾額上幾乎沁出汗珠子，以往就是個明人，請過安后便自回院子，無人留意，可今日卻覺著滿屋子人的目都落在自己上，頗不自在。

著袖口，抬眼看向左首邊那一排座位，三個姐姐兩位妹妹以往是五張椅子全佔去的，今兒竟破天荒的加了一張！又掃了眼正端端飲著茶，若無其事的太太姨娘們，心道幸而自己來得早，這事兒還沒掰開來說。

深吸了口氣，並不急著座，而是再朝老太太一蹲，含笑道：「祖母，容瑾回府半年了，也不曾送過姐姐們禮，前兒見姐姐踢毽子，便央了二姐送我些雉羽，我親手做了幾個毽子，想借花獻佛送姐姐們。」

撥念珠的聲響陡然滯住，老太太面沉下來。太太與容清對視一眼，二人角都帶了點兒笑意，陳姨娘和容箏則絞著帕子，恨鐵不鋼地著容瑾，恨不能站起來替說。

「四姑娘沒記岔罷，這羽當真是二姑娘送你的？」陳姨娘側頭瞧了朱氏一眼，微微一哂。陳姨娘生得與容箏極像，珠圓玉潤的鵝蛋臉，五稜角分明，又嫵又凌厲，聲口也而不，「那可是怪了，昨兒還聽聞廚下預留給二姑娘的雉羽不見了，二姑娘發了好大一通火，還去了一趟鴻雁齋，也不知真假。」

「鐸哥兒出去賭錢你不看著，倒有閑管起我容清房裏的事來了，」朱氏端起茶盞，輕輕吹浮在面上的茶葉，呷了一口，瞧也懶得瞧陳姨娘一眼。

這一點面子也不留的直接懟，只有太太才做得出來，陳姨娘雖是貴妾，也不敢當著眾人的面反駁，況且也想不出話來駁，只得暗咬牙槽忍了。

老太太最看不慣朱氏這副樣子，角了，拖長了聲道：「你們兩個吵什麼？老還在這兒呢！」

二人忙起，裝模作樣地向老太太賠罪。

老太太呷了口茶，面有緩，又掃了二人一眼，才看向小仔一般立在堂中的容瑾，「這雉羽當真是容清丫頭給你的？沒為難你？」子前傾，語帶迫。

深秋的天兒，容瑾的兩鬢都沁出了汗，強自鎮定道：「是容清姐姐大度，送給我的，祖母，我現在能把毽子送給幾位姐姐麼？」

「拿過去罷，」老太太覷了朱氏一眼，子頹然，重靠在灰鼠皮靠背上。

容清微低下的腦袋才重抬起來，正大明地著老太太。

容瑾這便呼來門外侍立的雀兒，從手中接過昨兒連夜趕製的五個毽子，走上前，將毽子一一呈給幾個姐妹。

容清和容辭收得爽快，還向道謝說「妹妹辛苦」，不過容箏卻是一手搭著那紫檀木椅子溜溜的扶手，長長的指甲摳進去。

容瑾看得心裏一一，心道這要是摳進自己里，鮮豈不是要噴濺出來，嘖嘖嘖，是想想后脖子便起了一層細栗。

終於容箏也不不願接了的毽子，咬牙切齒說了句：「謝謝妹妹了。」

這一句「謝謝」又聽得容瑾后脖子上的細栗蔓延到後背，幾乎能預見自己今後的悲慘日子了。

一陣長風過後，電閃雷鳴未至，反倒又是艷高照。

容瑾從萬壽堂里全須全尾出來時，雀兒一直提著的一口氣才算呼出來，忙迎上前，在容瑾後跟著，聲道：「小姐，您可算出來了，奴婢還以為要出什麼事兒呢。」

「不枉昨兒我連夜趕製了幾個毽子呀，哎呦我這手都抬不起來了，」容瑾輕輕甩手，輕鬆地笑著。

雀兒卻一臉張，左右瞧了眼，湊到容瑾耳畔，「小姐，奴婢看見那個引奴婢拿雉羽的媽媽了，方才也在這兒！」

「人呢，人在哪兒？」容瑾著聲，急切問道，然而抬眼一張，卻正好見院裏的素瓷大魚缸旁，一水紅綾的容清對自己微微一笑，容瑾忙扯出一抹笑作為回應，不過卻又見容清後跟來的容辭，似乎不大高興。

容辭見二人互相微笑示意，心裏頭當然不是滋味，自小養在太太邊，就像容清的小尾一般跟著，小心奉承討好，太太和父親祖母在看容清時才會多看一眼。這輩子，只能靠著太太和容清庇護，也習慣了依靠們，若容清與容瑾好，把撇到一邊去，那在這府里還活個什麼勁兒呢？

容辭又深深看了一眼容瑾，袖管里的拳頭得的。

啪啪啪——

從石階上走下來個穿霞彩千梅花紗的大姐姐，擺拖在階上。歪著腦袋，拍著掌走向容清，嘖嘖嘆道：「二妹妹贏得漂亮啊！」

容清冷眼一脧，拉著容辭便走，可不想在萬壽堂前與容箏再吵一架。

容箏一肚子火兒沒發泄，銳利的一眼便朝容瑾過來，「有些人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人傻便罷了，骨頭也……」一道說一道甩著帕子扇風。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容瑾假裝聽不懂的樣子，拉著雀兒也開溜。

可不像容清那般矜持，幾步便跑得沒影兒了，留下氣得跺腳的容箏。

容箏本想追，奈何錢媽媽又來請回萬壽堂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