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踢踏，揚塵滾滾。

距舞姬十幾步時，柴雍勒馬。

不遠，舞姬忽然被碎石絆了下，重心不穩，人往後倒去，趔趄幾步穩住形，長出了口氣，接著往上爬。

高傳來一聲馬嘶。

舞姬抬起頭。

晴空萬里，西風吹過黃土城牆和街道，送來陣陣駝鈴和脂香料的濃郁香氣，一匹通潔白、琉璃銀鞍的三花駿馬立在山坡上，馬背上的年穿紫棠圓領缺袍，戴烏紗襆頭，腰束掛著嵌寶腰刀、匕首的蹀躞帶，足蹬長筒烏皮靴。

他材高大結實，姿拔，皮黝黑，五深邃，眉峰鬢，長相不像漢人，但是看他的儀錶風度，卻是名門大族養出來的膏粱子弟。

舞姬和年對視了一眼，漠然移開目。

年黝黑的臉孔出明亮笑容，下馬快步朝走來，雙眸湛然有神，俊俏英武，朝氣蓬。

這樣的朝氣，讓舞姬不由恍惚，驀然想起一些沉澱在心底的模糊往事：春日杏花滿枝頭的長安，蒹葭萋萋、樓亭連綿的曲江，黃塵飛揚、駿馬賓士的蹴鞠球場，軒敞平坦、碧草如茵的樂游原，冠輻輳、斗酒十千的宴會……

當時年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那段豪放不羈，揮霍任的歲月如滔滔江水，東流而去，逝者如斯。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打斷舞姬的回憶，柴雍走到面前，抬起手，示意鬆開背上的人，道：「令兄傷勢不輕，不知道柳城哪位醫者擅長治跌打損傷？我送你們過去。」

舞姬戒備地將一閃，躲開了。

「柴某冒犯了！」柴雍立刻收回手，面帶歉意，解釋來意，「我姓柴，行三，名雍，從神都來的，昨晚見過三娘，我對三娘沒有惡意。三娘是不是姓盧，淮南人，曾住長安崇仁坊？大約四年前家裡出了變故？我朋友裴景耀，行五，也曾住崇仁坊，是三娘的舊，我是陪他來拜訪三娘的。」

舞姬不為所。

柴雍也不在意，接著道：「屈子《遠遊》有雲，『吸飛泉之微兮，懷琬琰之華英』，三娘的閨名，可是華英二字？」

盧華英。

舞姬微微一怔。

時隔幾年，再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別人口中念出來，竟然覺得十分陌生。

脖子上一陣黏稠意，鮮從盧華英背上男子的後腦流下來，浸了罩面的巾子。

柴雍看了下男子的傷口，皺著眉道：「令兄傷勢嚴重，刻不容緩。」

盧華英放下男子，解開面巾，縛住男子的傷口。

域西兵禍連綿，都督傳諭各縣加強警戒。柳城縣令聽說可能要打仗，嚇得魂飛天外，派役夫修繕加築城牆，兩個多月都不肯放役夫回家。

盧弘璧從小羸弱，比妹妹盧華英還要生慣養，幹了兩個月的苦力，消瘦見骨。今天，盧弘璧和其他役夫搬一塊巨石時摔下城牆，頭破流，役夫隊長嫌麻煩，讓人把他抬去扔了。

盧華英是在石堆里找到哥哥盧弘璧的。

他失太多昏迷不醒，必須儘快送去治傷。

盧華英不再猶豫，抬起頭，朝柴雍拱了拱手：「多謝柴公子相助。」

「三娘客氣了。」柴雍笑了笑，幫盧華英把盧弘璧抱到馬背上，拉起韁繩塞進手裡，微笑道，「三娘，你我都行三，也是有緣，我和裴五是平輩，三娘我三郎就好。三娘快送令兄去找醫者，我先去找裴五，隨後就到！」

他拍了下馬背，白馬很通人，揚脖嘶鳴一聲，往市坊方向跑去。

盧華英一愣。

柴雍的坐騎膘壯，皮澤，銀鞍寶韉，馬鬃修剪了三朵花瓣的樣式。這樣一匹貴重的良馬，柴雍竟然隨手給一個只見過一面、蓬首垢面的舞姬，也不怕賣了這匹寶馬，帶著錢帛逃之夭夭。

柴雍已經頭也不回地往東邊走遠了。

年俠氣，肝膽照人。

盧華英收回目，帶了下韁繩，撥馬朝路邊一條幽深的羊腸小巷馳去。

小巷狹窄曲折，寂靜無聲，一人一馬越走越深，到岔口時，盧華英跳下馬，牽著馬拐向右手邊。

濃重的香料氣味撲鼻而來，討價還價、賣吆喝聲喧嘩嘈雜，一面面掛幌迎風飄揚。

盧華英走向對面藥鋪。

看到後的白馬，夥計殷勤地迎上來，幫著把馬牽去後堂。

藥鋪有醫者坐堂問診。盧弘璧渾是，醫者一見，眉頭皺起，揮手讓夥計把人抬到院子里去，瞟一眼盧華英。

嫂子和兄長都多病，盧華英這三年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趟藥鋪，明白醫者的意思，取出買葯后剩下的幾十文錢：「我上只有這麼多了，我哥哥的傷勢不能再拖下去，能不能通融一下，先幫我哥哥止了？我一定湊夠藥費，稍後送來，絕不會賴賬。」

醫者一不，目在後堂的白馬漂亮的鬃上停了停。

盧華英道：「那不是我的馬。」

醫者臉一沉，冷冷地道：「你哥哥這次傷得很重，藥費必須當場付清，不能賒賬！沒錢的話直接抬回家吧！我不是菩薩，藥鋪也不是善堂！」

藥鋪的夥計、買葯的主顧都抬頭看過來，眼譏嘲。

這種鄙夷的眼神盧華英已經看慣了，低頭，從袖子里出一把小巧的半月形鴻雁寶相花紋玉梳，遞給夥計，「這把玉梳是我從長安帶來的，雖然是舊，但至值二十匹絹。」

夥計捧著玉梳送到醫者跟前，醫者接過去，對著照進藥鋪的線仔細察看。

玉梳玉質溫潤細膩，雕琢緻生，看著確實很值錢。

醫者笑容滿面地收起玉梳：「還不快把傷者抬進來！」

盧華英和夥計一起把盧弘璧抬進屋。

醫者看了看盧弘璧的傷口，凝神搭脈片刻，道：「很兇險，再遲一炷香的景，神仙來了也沒用……還好送到我這裡來了，有的救。」

盧華英鬆了口氣，這才覺得全酸痛發，站都站不住了。

醫者剪開盧弘璧的，為他理傷口。

夥計抓齊了葯，盧華英數出幾文錢，找夥計借來藥鋪的爐子，引火熬藥，突然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火石從手指間落。

一道高大的人影從門口走進來，疾走幾步，俯，手一勾，穩穩接住了火石。

「三娘歇一歇，我來引火吧。」

柴雍笑著道，起袍角掖在蹀躞帶上，大咧咧蹲下，打起火石，湊近了往爐子里吹氣。

火苗騰地燃起，一下子燎著了他的臉，他嚇得往後一倒，一屁.坐在了地上，抬手在臉上一通，神張：「我的眉還在不在？沒燒掉吧？我是不是變醜了？」

盧華英靜靜地看著柴雍：「柴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公子很詼諧。」

柴雍頓時訕訕，以前他總能用這一招逗笑悶悶不樂的小娘子。他默默直脊背，道：「裴五不知道去哪了，我和他約好去三娘家裡拜訪。」

盧華英看著葯爐，問：「公子說的裴五郎，可是戶部裴尚書府上的五公子？」

「對，就是他！」

柴雍笑著點頭，看來盧華英記得裴景耀，那小子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盧華英卻沉默了下來，沒有繼續問裴景耀的事，神平靜淡漠，毫不見故友重逢的欣喜，反而眉間有一憂。

柴雍暗暗納悶。

盧弘璧的止住了，臉上慢慢多了點。

醫者吐了口氣：「可以抬回去了，好好養著吧。」

柴雍搶上前去幫忙：「我剛才在市坊雇了輛驢車，令兄傷這樣，還是用車穩當。」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鈴聲，一個滿臉鬍子的壯漢趕著一輛驢車停在藥鋪前。

盧華英看柴雍一眼，道了聲謝，背起盧弘璧走出藥鋪，放到驢車上。

柴雍騎著自己的白馬跟在後面。

驢車回到城南窄巷時，天已經黑，鈴聲在黃土巷子里迴響。一個腳孩子忽然從角落鑽出來，攔住驢車：「三娘，有個生人在你家門前站了好久，看著不像好人！」

柴雍順著孩子的目看了一眼，跳下馬背：「是裴五。」

裴景耀和柴雍分頭后，找不到盧華英，又不知道柴雍去了哪裡，只好來盧華英家等人。看到柴雍和盧華英一起回來，他捂著口，狠狠瞪柴雍一眼。

盧華英背起盧弘璧進屋，徑直從他邊走過去。

柴雍恨鐵不鋼地踹裴景耀一腳：「你平時的機靈去哪了？怎麼不幫忙？」

裴景耀氣勢頓泄，支吾半天，道：「其實我沒和三娘說過話……一見了，我、我、我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從前圍繞在盧華英邊獻殷勤的是他長兄那群人，他那時才十三歲，個頭還沒到盧華英的肩膀，又矮又笨，見到就舌頭打結，哪有膽量往眼前湊？

柴雍推他進屋：「你要當啞，我可幫不了你。」

裴景耀腳底生了一樣，不敢進屋，兩人還在拉扯，盧華英端著兩碗水走出來，一碗遞給趕車的壯漢，道了句辛苦了，一碗遞給柴雍。

「柴公子也辛苦了。」

柴雍接了水，喝了一大口。

裴景耀目瞪口呆。

盧華英轉進屋。

柴雍笑著撞一下裴景耀的胳膊：「嫉妒了？」

裴景耀搖搖頭，一臉的不敢置信：「不……我不是嫉妒你……以前的三娘……傲慢任，目下無塵，怎麼可能親手給一個拉車的漢子遞水？」

柴雍收了笑臉，喝完水，抬眸看著裴景耀，肅然道：「五郎，盧家出了變故，三娘兄妹先被貶到黔州，又流放到五千裡外的西州，宴席上的景你也看到了，能活下來，不知道遭了多罪，你要還是這麼一驚一乍的，就別進屋了，免得說錯話，徒惹傷心。」

裴景耀嘆口氣：「那我還是當啞吧。」

兩人取了馬背上的禮，拎著進屋。

土屋低矮狹小，像挖出來再鑿的，用布簾隔幾間。屋裡不知道燒的什麼燈，線很暗，氣味還很難聞，兩人剛進屋，熏得頭昏眼花，強忍著沒有掩鼻。

柴雍環顧屋，土屋沒什麼陳設，土臺爐灶都是黃土砌的，不過打掃得很乾凈，地上平平整整，牆上抹了黃泥，掛著幾張陳舊的毯。

盧華英攙著嫂子王氏出來，王妤巍巍同柴雍二人見禮，含笑注視裴景耀，道：「我上次見五郎的時候，你才這麼高，闊別幾年，已經長大人了，一表非俗，有令尊年輕時候的風采。」

又看柴雍幾眼，「這位柴公子可是霍國公府世子？令堂金鄉縣主孝順友，溫婉端莊，大帝多次稱為宗室表率，令堂向來可好？」

王妤出自山東士族中的王氏，世家培養出來的兒，還沒識字就會背家譜，而且曾是盧家宗婦，通家譜之學，柴、裴是大姓，都打過道。

「今天多虧了世子和五郎，才能救回二郎。」

寒暄幾句后，王妤垂下眼簾，凄然道。

裴景耀看著低頭站在一旁、神淡漠的盧華英，舌頭再次打結，說不出話。

柴雍只能白他一眼，和王妤攀談。

幾人說話間，外面忽然傳來喊聲，說的是胡語，盧華英用胡語應了一聲，出門和來人站在外面談。

裴景耀的舌頭立刻捋順了，一句話口而出：「三娘真是大變樣了……」

柴雍只恨自己沒有堵住他的。

王妤呆了一下，眼裡淚閃，臉上出一苦酸楚的笑：「五郎，你要是知道這四年來三娘經歷了什麼……」

哽咽起來，泣不聲。

裴景耀不知道該怎麼勸，只能訕訕地看著柴雍。

柴雍翻了個白眼，還沒想好該怎麼圓場，王妤自己了眼淚，笑道：「家逢不幸，世飄零，沒想到在這不之地還能見到長安的故舊，五郎和三郎青春年，家裡的長輩怎麼捨得放你們千里迢迢來域西？」

王妤一看就是個虛弱的病人，惹得掉淚，裴景耀尷尬愧，見不哭了，暗暗鬆口氣，飛快答道：「太後下了道詔令，讓我們護送經書和高僧到西州宣講《大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