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雍突然手，把裴景耀按了回去。

「別驚武延興。」

裴景耀按捺住心頭熱切，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眼睛仍然著舞姬的方向。

一直等到筵席結束，舞姬都沒有抬頭。

武延興摟著兩個舞姬搖搖晃晃站起來，柳城縣令親自送他回去。

其他公子也都挑了一個順眼的貌舞姬回房。

沒被挑中的舞姬和樂伎一起散去，下上華麗的舞，還給司戶。

司戶住換了舊袍子的舞刀舞姬，拿出一貫錢遞給：「三娘，這是郭明府賞你的。」

舞姬接了銅錢：「謝明府賞賜。」

等司戶走開，旁邊的舞姬呸了一聲：「三娘，你今天博得滿堂彩，那些公子都解下隨帶的金鋌賞你，我還聽見那個柴世子另外許下三十匹絹，郭明府怎麼只給你一貫錢？打發花子呢！」

抱著琵琶的樂師經過，嘆一口氣：「我們是在賤籍的卑賤之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所得賞賜都歸郭明府，郭明府能從指頭裏一點下來，算大方了。」

舞姬沒說什麼，用一條灰撲撲的巾子罩住臉，和其他人一起找了個空地胡著睡了。

天邊泛白時，徑直去市坊，坐在路邊等藥鋪開門，數出大半貫錢。

「葯來了嗎？」

「來了，都包好了，給三娘你留著呢！」藥鋪夥計接了錢，取出幾包葯，「三娘，掌柜說了，西涼國又搶了咱們幾座城，突厥那邊也不老實，都督帶兵出了城，大仗可能要來了，一些小商隊最近幾個月不敢來西州了，這些藥鋪子裏存的不多，下個月得漲兩才行。」

舞姬蹙眉，謝了夥計，收起藥材，轉往回走。

路過街角時，街旁食肆里飄出一濃郁香氣，一爐鬆膨脹、澤金黃的胡餅剛出爐，熱氣騰騰地摞在門口。

舞姬掃一眼胡餅，低頭數錢，數了三遍才數出十枚錢，買了幾張胡餅，攏進袖子裏。

腳步匆匆，低著頭離開市坊，再沒有看一眼其他店鋪。

天已大亮，舞姬穿過大半個柳城，走進城南一條彎彎曲曲的窄巷，來到一座低矮的、黃土夯築的土屋前，抹一把汗，抬出掩在門后的爐子，撥開爐灰，小心翼翼地吹氣，等木炭燒著了，抓起兩塊干羊糞塞進去，提起一口陶鍋，倒進剛買的葯，舀滿水，放在炭火上。

陶缸里的水已經見底，舞姬沒有坐下休息，抱起陶罐去打水。

水渠離得遠，來回打了好幾趟才將陶罐灌滿，汗流浹背。

昏暗的屋傳出咳嗽聲：「三娘回來了？」

舞姬洗掉面妝，等氣勻了，倒了碗熱水，撕碎胡餅放進碗裏泡著，端進屋，朝靠在床頭的婦人笑道：「阿嫂，今天外面天好，等吃了葯，我扶你出去坐坐。」

婦人三十多歲的年紀，眼窩凹陷，滿面病容，目在三娘臉上停了一會兒。

「腓腓，昨晚沒人欺負你吧？」

舞姬搖頭：「阿嫂，吃點東西吧。」

婦人接過碗吃了兩口，胡餅是羊餡的，熱水裏泡得餅爛，一抿就化了，這幾天什麼都吃不下，這碗泡湯很和的胃口。

吃完一碗，婦人聽到一陣拍打聲。

窗外，舞姬蹲在院子裏洗婦人換下的臟裳。汗滴從額頭滾下，顧不上，洗好裳，搬出幾罐曬乾的大豆、小豆、蓽豆、婆娑草，坐在線明亮的門口，揀出沒有乾癟的豆子，用藥臼、葯杵搗細末。

這活計看著輕鬆，其實最累人，揀一會兒腰酸背疼，一天的水磨工夫才搗得一小碗細末。

婦人看著舞姬清瘦的背影，低頭了眼角。

葯熬好了，舞姬端進屋。

婦人喝了葯，一眼瞥見舞姬手指上的傷痕和繭子，悲從中來，眼淚掉進葯碗。

「腓腓，這幾年苦了你啊……我幫不上忙，拖累了你……」

舞姬笑笑，扶婦人起，讓坐在門口曬太，接著搗葯杵：「我阿娘走得早，是阿嫂把我帶大的，我照顧阿嫂，天經地義。」

婦人心裏湧起一陣苦。

那不一樣。

從前是長媳宗婦，奴僕環繞，照顧小姑子，只需要吩咐婢僕婦，用不著自己一下手，哪像腓腓這麼勞？

腓腓還時不時被縣令去酒宴上獻舞，被呼來喝去，隨意欺凌……

幾個著腳的孩子從巷口跑進來，趴在矮牆上嘰嘰喳喳喊三娘：「你哥哥搬石頭的時候從城牆上摔下來了！你快去看看吧！」

舞姬和嫂子都吃了一驚。

「我去看看。」

舞姬收起葯杵，送嫂子回房躺下，蒙住臉，匆匆趕去城門。

路邊銅鑼噹噹，人聲呼喊，一群漢子圍在牆角鬥。

人群里一個戴襆頭、穿錦袍的公子看見舞姬，眼睛一瞇，跳出來擋在面前。

「這是三娘吧？你要去哪裏？瞧瞧，走得這麼急，走累了吧？哥哥看著真心疼，來，坐下喝碗冰鎮牛酪漿吧！」

舞姬繞過公子，繼續往前走。

公子的夥伴見狀，換幾個眼，全都湊過來，里三層外三層把舞姬團團圍住，大大嚷：「三娘，周公子心疼你，是你的造化！」

「都客氣點，別嚇著我們三娘。」周公子佯怒呵斥眾人，攔住舞姬的去路，換了張笑臉，「三娘啊，聽說你哥哥摔傷了？役夫可憐啊，摔傷了往葬崗一扔，沒人管他的死活，你別急，我這就派人去把他抬回來，請醫者幫他治傷……」

他停了停，直勾勾地盯著舞姬蒙面的巾子下出的一截白皙脖子，心難耐。

「只要你求我一聲。」

周圍的人立即起鬨：

「三娘，只要你求求周公子，你哥哥就有救啦！」

「三娘，你哥哥摔得頭破流，再耽擱一會兒就沒氣了！」

「你們家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你不想給哥哥收吧？」

他們一邊喊一邊往裏，把舞姬往周公子懷裏推，混中，有人故意扯舞姬的裳，還有人趁機在肩膀、胳膊上了好幾下。

路過的行人抬頭往這邊張。

周公子的僕從走上前：「看什麼看？別多管閑事！」

行人不敢多事，加快腳步走遠了。

刺啦兩聲，舞姬上的舊袍子被撕開兩條口子，白凈若若現。

「哈哈，正好給剝了，往周公子府上一送，今天就能好事！」

男人們一擁而上，繼續撕扯。

「豈有此理！天化日之下，他們就手了！」

街角，裴景耀然大怒，一揮馬鞭，拍馬衝進巷子。

和他同行的柴雍也催馬跟了上去。

「啊——」

兩人還未靠近，前方人群里突然響起幾聲慘烈的大。

最裏面的幾個男人慘嚎著跳了起來，捂著腦袋、胳膊，直往後退。

「殺人啦！殺人啦！」

伴隨著一聲聲慌的喊，人群轟然散開，又有幾個男人踉踉蹌蹌出人群，抱頭鼠竄。

街角，舞姬長發披散，裳凌，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搗葯杵，揮舞著朝周公子掃過去。

周公子吃了幾下打，連退好幾步，被僕從一左一右扶住才站定。他惱怒，氣得跺腳：「賤婢！敬酒不吃吃罰酒！竟然敢手傷人！這裏是柳城，明府是我舅舅，你今天逃不出我手掌心！」

舞姬握著染的搗葯杵，冷冷地環顧一圈，塗得赤紅的臉怪異可怖，好似魔羅夜叉。

周公子又退了一步，大聲喝罵：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把這賤婢給我捆了！」

眾人還沒應聲，一條纖瘦人影風一般地卷了過來，舞姬已經拿著搗葯杵撲到他們面前。

「周威！」

舞姬一腳把周公子踹倒在地，踩住周公子的胳膊，舉起搗葯杵。

「你非要把我往絕路上，我無路可走，只能和你拚命，今天你要麼讓我過去，要麼我們同歸於盡！」

說完，抓搗葯杵，毫不猶豫地、狠狠地砸在周公子胳膊上。

「我因罪流放西州，一無所有，死之前先把你這個無賴打死了，一命抵一命，到了曹地府，讓閻羅王為我主持公道！」

周公子疼得嗷嗷直，雙踢，滾地掙扎。

舞姬毫不手，幾杵重重地砸下去，周公子閃避不得，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眾人心驚膽破，厲聲喝止：「三娘！休要傷了周公子！」

「三娘，你別衝！別衝！我們就是和你開玩笑而已！」

「對對對！三娘，我們和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哥哥了傷，還等著你去照應呢！」

舞姬抬鬆開周公子，抬起頭，面頰赤紅，髮間的眼睛滿是。

揮舞了下搗葯杵：「滾！」

眾人嚇得屁滾尿流，抬起滿臉是的周公子，一鬨而散。

舞姬把葯杵塞回袖子裏，撿起掉在地上的巾子，攏了下髮，罩住臉，低頭匆匆走開。

遠，柴雍回過神，拍馬往前。

他邊的裴景耀抓著韁繩，一不。

柴雍回頭看他：「怎麼了？你不是想和三娘相認嗎？」

昨晚筵席散后，裴景耀找柳城縣令詢問三娘的來歷。

縣令也不清楚三娘的份，只知道和家人大約三年前被帶到西州，後來被西州長史打發到柳城。三娘的西涼刀舞妙絕倫，縣令宴請貴客時，會過來獻舞。

裴景耀越發肯定獻舞的舞姬就是盧三娘，打聽到的住，激不已，今早換了新，上柴雍，一起來拜訪盧三娘。

柴雍笑道：「裴五，你是不是太張了？」

裴景耀獃獃地著巷子深，一邊搖頭，一邊低聲喃喃：「不……我可能認錯了……不是三娘……三娘不會變這樣……」

他記憶里的盧三娘，朝氣明艷，灼灼其華，驕縱，但那是錦繡堆里養出來的、慵懶而華貴的傲慢驕縱，而不是他剛才目睹的，絕路之下的猙獰怪異。

柴雍劍眉微挑：「裴五，就是盧三娘。」

裴景耀疑地看他一眼：「你見過盧三娘？」

柴雍搖頭，「我常住，沒見過。」

不過他有種直覺，舞姬就是盧三娘。

邊陲之地的尋常子唱不出那句雄渾開闊的「四時和，社稷千秋，萬國冠拜冕旒」，只有出高門世家的盧三娘才擁有這樣的眼界和見識。

柴雍一腳踹向發愣的裴景耀：「人就在你面前，你上去問問就知道是不是盧三娘，怎麼扭起來了？」

裴景耀差點從馬背掉下去，罵了一句，定了定神，朝著三娘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出了巷子，前方橫著一條寬闊的街道，是柳城唯一的市坊，店鋪林立，人聲鼎沸，粟特語、突厥語、波斯語、河語的賣聲不絕於耳。

看到兩位面生的貴公子，高鼻深目、兩腮虯髯的胡人熱地上前招徠客人。

裴景耀和柴雍下馬，出市坊，沒有找到盧三娘的影。

他們跟丟了。

裴景耀懊悔剛才不該猶豫，想了想，道：「郭明府說柳城不大，只有一條主街，我往東邊找，三郎你走西邊，實在找不到就去三娘家裏等。」

兩人牽著馬分開。

柴雍在西邊找了一會兒，正準備掉頭回去，腳步一頓。

柳城的主街和道路也都是黃土夯築的，地勢北高南低，長年風蝕，坑坑窪窪，崎嶇不平，古樸蒼涼。

柴雍站在一家香氣濃烈的香料店前，低頭朝南看去。

一個瘦削的影步履蹣跚，由南往北，一步步往上爬。

背著一個傷的男人，走幾步，停下歇一口氣，再接著往前，蒙面的巾子垂下，頭髮被汗水打，一綹一綹粘在臉上，額上滿是汗珠。

日斜照，映在臉上，染得赤紅的雙頰被汗水衝出一條條斑痕，顯得更怪異了。

柴雍怔了怔，翻上馬，催馬朝舞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