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已半，廂坊的戲檯子散場，敲了幾聲金鑼，明日請早。

月濃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飯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貞益發細口細口地捱延，端著飯碗，眼睛跟著他溜出去。罩屏的鏤空雕花將他的側影切碎，一併連月貞對他先前那點不滿也碎了。

他與別人也說笑，對旁人也和善，又怎麼樣呢？他只給飯吃，這總能算一點「特殊」吧。

自己替他開，自己寬宥了他。笑地問：「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將香在爐，摘下頸上掛的佛珠，神有些肅穆地走進來，答非所問，「過繼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了。按理說，你與大哥還完全禮，原本還有退步的餘地。這會想走也晚了。」

「我走哪裡去？」

「回家。」

月貞舀了碗珍珠元子湯，噘著朝碗口吹氣，不以為意的態度，「就是沒過繼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兒，又往回接的道理？」

了疾聽出話里藏著淡淡心酸，眼定在上片刻，「大嫂，你到底懂不懂守寡是什麼意思？」

「怎麼不懂？不就是一個人守著塊牌位過一輩子？有什麼難的。你不也是一個人守著幾尊石像過一輩子？」

了疾在榻上打坐，開眼皮笑了笑，「不一樣，我心中有佛，你心空空。人的心一空，什麼也守不住。」

炕桌原本有盞青燈，一併給他挪到了飯桌上。有片月滲進窗，落滿他的肩背。月貞看他像一塊千年不倒的磐石穩在那裡，則是石頭底下的一簇野苔，悄無聲息地朝嶙峋怪石上爬去。

「你怎知我心空空呢？」忙把湯喝一口，燙得齜牙咧地挪到對榻，托著腮歪著眼睇他，「要不我也跟著你修行吧？心裡也修一尊佛住進來，不就不空了？」

了疾看的眼睛在月里輕輕盪了盪，須臾就靜止了。他端回臉去，肩背得筆直，「傻話。」

月貞應時應景傻兮兮地笑兩聲，走去將的碗端到炕桌上來，把湯匙攪得叮噹作響，「我問你，『空饢子』是個什麼意思？」

「什麼空饢子？」

「珠嫂子講，霖二爺在行院里給人掏空了子，現如今是個空饢子。我不大明白，也不好細問別人，們要笑話我。」

了疾神有一丁點難堪，瞟一眼，在對面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裝模作樣。他「吭」地咳一聲，「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

月貞把上半副子欠到炕桌上，「用什麼？怎麼用？」

「吭、」他又不自在地咳著，「不該問的別問。」

他闔上了眼睛，濃的睫在月里了兩下。反正他看不見，月貞更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瞧，笑得幾分鬼祟。

未必那麼笨，這些人說話遮遮掩掩的態度，也猜了個八.九分。中看不中用嚜，一定是床上的事。霖橋雖然與蕓娘不大親近，卻常到行院里去逛，可見男人轉來轉去，都是在人的釵邊打轉，把魂兒丟在人窩裡了。

但了疾不同，他的魂鎮在佛堂，不在人堆里。

「你瞧這些元子做得真像珍珠。」月貞心裡愈發歡喜，送兩顆元子在裡，甜得彎了眼，「還有陷哩。你要不要吃？」

了疾一瞥眼，恰對上舉過來的湯匙，流著甜沙。「你自家吃。」他說完便把眼轉回去，又闔上了。

耳畔，蛙蛩細細，嬉聲潺潺。

懶雲輕堆，日稍轉，已近六月。一連幾日霜太太給了疾預備的宵夜都吃盡了，霜太太只當他是佛心鬆，還俗指日可待，高興得要不得。

不想這日晨起，陡然聽見了疾要與和尚們先回錢塘，急得跳將起來。

跟前婆子忙去攙，兩副臃腫的子一齊捉往屋外趕。路上婆子說：「我聽見鶴二爺吩咐車馬，上去問他，他才說喪事辦完了，要趕回廟裡去。我他等著一道回錢塘，他哪裡肯聽？太太別急，這會大約還在門上。」

二人暨至大門，遠遠看見了疾與一班和尚在假山前說話。霜太太人還未奔至，先一聲哭嚷出來，「你就急著撇下我，幾天也等不得？！」

了疾一回首，霜太太花團錦繡的軀已奔到跟前，攥著他的肩又捶又搡，「這裡再幾天就回去的，你急什麼？我生養你一場，你就在我跟前待不住！」

恰逢琴太太領著兩個媳婦並小姐要到街上聽戲，走到門上來，聽見姐姐哭罵，知道原委，也遠遠幫著責怪了疾幾句：

「鶴年，就是要回廟裡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的，過兩天咱們都要回錢塘去，你等著一道走。你一年到頭攏共在你母親跟前幾天？好容易多待些時候，非要惹你母親淌眼抹淚不自在。」

了疾聽見，側向幾人行禮，在地上幾個斜長的影子里認出月貞的。跟在琴太太後，站定了也有些不安分，鬢上一支珍珠流蘇步搖晃未止。

他分辨了兩句，「時近初一了，廟裡要開倉舍葯施粥，我得先行一步。請母親與姨媽恕罪。」

別人都不問，只月貞將立在琴太太後頭的子稍稍偏出來，因問：「眼下又不是什麼佛誕節日，怎的要布葯施粥？」

蕓娘瞟一眼，抬扇擋著附耳解說：「咱們鶴二爺菩薩心腸，每月初一都要在小慈悲寺布葯施粥。」

霜太太跟著哭哭啼啼地埋怨，「有這善心，不如在你娘跟前散一散。人說大不中留，想不到兒大也不中留。你心裡儘是些沒要的人，只把你老娘拋閃在腦後！我還有多年活頭，你在我跟前，我多看兩眼就能要你的命不？」

邊婆子兩頭在勸，琴太太也挪了兩步，挽著勸，「姐姐別哭了，鶴年是個孝順孩子。鶴年，廟裡又不是沒別人，你代他們幾句，月月都辦的事，他們未必還辦不好？又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多留幾天，闔家一道回去，別招你母親傷心。」

霜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慪氣的緣故，臉捂在帕子里，胳膊彈兩下，將琴太太的手彈了下去，嗚嗚咽咽地還哭不停。

月貞是晚輩不好說什麼，尷尬地四面瞅瞅，瞧見蕓娘往霜太太上瞟了一眼，角一，泄出幸災樂禍的笑意。

定神一瞧，那笑又不見了。大太底下，蕓娘還是那荏弱規矩的模樣，不太尖的瓜子臉，顯得幾分楚楚可憐。

月貞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這時蕓娘也搭腔勸兩句，「鶴年，你他們先回去，什麼事代給他們。」

月貞暗想，蕓娘也開了口，不開口，顯得不近人，或者心裡有鬼似的。便也說：「鶴年，多留兩天不好麼？」

那語調可憐小心翼翼，了疾不由睇一眼，霜太太還在一邊哭。他抿抿，轉頭吩咐套車的小廝送眾僧先回錢塘。

霜太太一聽，把淚一揩，登時見了笑臉。趁這會好得很，又吩咐人去了緇宣巧蘭兩口子來，大家一齊到街上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