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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聽玉僧(十)

月貞欹在枕上,窺著了疾的側臉,鼻如玉山,眼似碧海,真可惜是個和尚。

此景,正應了《牡丹亭》里的一句詞: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賤。

心裡一陣微,咬咬下,斗膽往枕上撐一撐。「哎唷」一聲,又喚了了疾的目迴轉,「我好像真有些不舒服。你看,我額上是不是有些發燙?」

「嗯?方才不是還好好的?」了疾一手拂袖,一手抬起來,用手背輕探的額頭,「沒有的事。」

月貞把頭稍稍低著,額心死死在他手背上。明明說謊,但沒關係,反正他自己也講,佛主能原諒。

他的手背有些微涼,給火辣辣的日頭降了溫。可月貞心竅轉得尤其快,額上的溫度下去了,心上又灼熱起來,陡地想起在陵地那頭給他抱著的事。

真是後悔,當時有些做賊心虛,沒留心他的懷抱是什麼滋味,只記得他的臂彎托著,堅實又牢靠。又輕飄飄的,彷彿有一縷檀香將縈繞著托到雲上。

雲端未待片刻,了疾將手一掣,月貞腦袋陡地朝前一栽,把夢跌醒。

醒過神,手撐在鋪上,「真有點不爽利,好像在山上吹了風,有些涼了。」

了疾蹙額看的臉,紅撲撲的,神采奕奕,哪有半點涼的樣子。他笑笑,「大約是您心裡想著裝病要裝得像,果然就有些不舒服起來。歇一會就好了。」

「還有這個說法?」月貞泄氣地欹回枕上,要怨他怨不著,兩眼一斜一斜地掃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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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疾只當是怪他不當回事,便沒奈何地改了口,「大嫂要是歇一會還覺著不爽快,再請大夫回來瞧瞧。」

月貞心下更不痛快了,兩眼一翻,牽著被子睡倒下去,「得了得了,好得很!一點不爽快也沒有!」

趕上珠嫂子在庫房裡配了葯,打簾子進來,回掛上門簾子通風。把一片折進來,跟著一陣喁喁抱怨,「好好的人,偏要吃藥,真是自討苦吃。我看你吃了還吃不吃得下飯。」

提起吃飯,月貞忙爬起來趕了疾,「真是要命,險些耽誤你吃午飯。你快去,一會午時就過了。」

了疾裡說不妨礙,架不住月貞推他,只得先去了。

珠嫂子搬了個爐子來在臥房裡煎藥,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月貞說話。月貞彷彿心很好,盈盈笑著,珠嫂子擰著眉有些鄙薄地嗔,「瞧你那出息,個懶,至於高興得這樣?」

高興是高興,卻不是為懶。月貞也不知道到底在傻樂什麼,將被子罩住臉,在裡頭甕聲甕氣地嗤,「你不懂。」

「我不懂?你倒說說看。」

「說了你也不明白。」

月貞自己難說出個所以然,也不能說。橫豎天青雲淡,覺一無所知的命運里,不都是不好的事,偶然也能不經意間撞上一點期許。

下晌益發暑熱難耐,驕在天,人去樓空的老宅子岑寂得。闔家都跟去了,只有伶仃幾個下人看家。整座大宅子被曬個金燦燦的墳冢,顯得荒涼。

了疾在隔壁做功課,木魚敲得「篤篤噠噠」,月貞伴著這靜睡了個午覺,醒來聽見有人在外間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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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是誰來了,原來是三小姐惠歌。惠歌是琴太太親生的小,霖二爺的胞妹。年芳十三,得似三春里的花苞,一掐就死,哪裡經得住整日暴曬。琴太太心疼,打發先回家來。

在屋裡歇一會,坐不住,過來尋月貞說話。其實與月貞也沒什麼話講,叵奈說得上話的人都跟著往宗祠去了,無人相伴,只好一屁坐在月貞床上,「大嫂子,你好些了麼?」

月貞爬坐起來,珠嫂子端了果碟子擺在床頭小幾上,請吃,「我好了,謝你來瞧我。你吃這個桃子,井裡鎮過的,爽口得很。」

那桃子是鄉下自家果園裡摘的,個頭大,好。月貞瞧著是好東西,惠歌卻是常見的,癟著搖頭,「嫂子吃吧,我才剛回來吃過飯了。」

「你一個人回來的?」

「他們請靈往宗祠里去了,我坐船頭暈,娘我先回來。」

月貞歪著眼,「宗祠在哪裡,怎的還要坐船?」

「在小清河對面,大嫂子沒去過,不曉得。過幾日去一趟就知道了。」惠歌把鞋底在地磚上百無聊賴地蹭著,嫌跟說話沒意思,倒是對著那雙綉綠牡丹的白綢鞋笑了笑。

月貞跟著朝床下瞟一眼,正撞上的眼洋洋地抬起來,「嫂子怎的不纏腳?」

話是問,卻有些瞧不上的意思。月貞倒沒覺得什麼,偎著被子道:「我不比你,我在家是要做事的人。纏一雙小腳,弱弱的路也走不穩,還怎樣擔水劈柴?」

「嫂子在家還要做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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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怎樣呢?我娘家可不像你們家,養這麼些下人。」

惠歌油然而生一種得意,連下頦也平添幾分驕傲,「嫂子是能幹的人,不像我們,閑得什麼也不會。嫂子進門時,你們家送來的那些面果子我嘗了嘗,滋味不錯。家裡做的吃煩了。」

未必是真心吃,月貞清楚,不過是圖新鮮。客氣道:「你若吃,等回了錢塘,我我哥哥嫂嫂再送些來,不值幾個錢。」

聞言,惠歌想起丫頭們常說的那些話,說章家搭上了他們家,不得往後要常上門打秋風。他們李家雖然有錢,打秋風的親戚也多,但多半是同姓同宗的親戚,外姓的

大宗人家,對外姓有著本能的排斥。只笑笑沒接話。聽見隔壁木魚聲停了,便起告辭,「嫂子歇著,我去尋鶴二哥哥說話。」

月貞裡說著「慢去」,在背後把眼皮翻一翻,掀了被子送到外間。落後折坐在榻上,珠嫂子端上茶來,朝門外瞅一眼,「三小姐子傲得很,兩宅里獨生的兒,誰都寵著。」

「定了人家沒有?」

「沒有,說親的人多,琴太太瞧不上。」珠嫂子抓了把瓜子閑磕著,偏著腦袋呸呸地吐著殼,「太太是想將嫁給宦人家。咱們左邊不比他們右面,二老爺上就有職,咱們說到底是做買賣的,銀子再多,也不比人家當面。」

「那照這樣子,做得小的,太太想必還瞧不上。」

「自然了,太太早就有主意,就京裡頭大理寺卿於家,與二老爺認得,能說得上話。他們家有位公子,十五了,年紀也相當。不過人家是京,想結親的人多,是京里那些宦人家就是一抓一大把。看咱們家,無非是看重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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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關己,月貞顯得滿大無所謂,只有一句沒一句地搭閑腔。

倏地有一縷笑意穿牆而來,這倒是關的事了。走到那面牆上,躬著腰耳聽覷,是惠歌在了疾屋裡笑。

兄妹倆不知說些什麼,惠歌咯咯咭咭地笑著,這聲音忽然刺了下月貞的耳蝸。原來了疾待家裡這些人都是一樣照顧,甚至還會說笑話哩。

章月貞並不是什麼「例外」。

沒由來的一點失落,形同西斜的日影,仍舊金璀璨地照著,只是微微向下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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