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隨路朝西遠，五月初暑，未及正午，天就熱得很了。好在山野長風，在幾片靛青的簾子間穿梭，拂得人心裏的舒服。

那男娃三兩下吃完了梅，又朝了疾要。了疾說沒有了，他癟著臉，眼朝下一滾，滾到了疾邊擱著的木魚上頭。

他又笑了，將木魚拿在手裏，學個和尚樣子，閉著眼敲。這回連了疾也淡淡蹙額，嗓音有些冷，「小孩子敲不得這個，快放下。」

男娃不聽，攥木魚問：「憑什麼你敲得我敲不得？我偏要敲！」說著便狠命地敲起來。

了疾耐心勸說：「敲了這個就娶不著媳婦。你長大了，也不要娶媳婦麼？」

那男娃哪裏懂娶媳婦的好，當即便大義凜然地表示，「我才不要娶媳婦，我就要這個！」

這聲音了疾做法事的時候敲得平緩空悠，還有幾分好聽。給這孩子催命似的敲出來，莫如在給耳朵上刑。

月貞聽得一陣心煩氣惱，手去奪，「你不要敲了！」

男娃機敏，掣著胳膊一讓，月貞撲了個空，趕上馬車一顛，險些由座上跌下來。

了疾眼疾手快，欠托住的胳膊扶了一把，著了臂上一點。

那點竟像是活的，在他手上綿綿地一跳，跳得人忽然心如麻。嚇得他忙收了手。

月貞沒搶著，男娃益發得了意，將木魚敲得更蹙，心驚跳的。了疾倏地將一雙黑漆漆的結冰的眼轉向他，他害怕起來，手上聲音漸漸鬆緩了。

馬車恰好停了，太曬得火辣辣的，只恐抬棺的兩班人扛不住，要稍歇一會。馬車裏的主子客人們坐了一上午，顛散了骨頭，也不住。

要是，霜太太曉得和尚們的規矩，錯過時辰又是一日沒飯吃。心疼兒子，是下的令。

這是條岔路繁多的道，杭州府富庶之鄉，又是浙江布政司衙門的駐地，好些南來北往的客商旅人，或錢塘，或向仁和，李家的祖地正是在錢塘縣與仁和縣的界，路上頗為熱鬧。

路邊開設了個大茶棚，砌了灶，好幾個掌柜夥計跑著，為過往旅人供給些簡便的茶水飯食。

大家紛紛下車打尖，那男娃的母親也在馬車外頭喊他。他趁勢將木魚塞還給了疾，吐了吐舌頭，掀開車簾子跳下車。

月貞一雙恨眼追著他下去，扭回來，對著了疾把一噘，抱怨道：「小孩子最是討厭，說又說不聽，打又不好打。我哥哥嫂嫂底下也有兩個男孩子，跟這孩子一模一樣，討人嫌得很。」

事一過去，了疾眼裏的冰也融了，仍是那副澹然有禮的模樣。對著滿臉的怨氣，倒笑了笑，「你是姑媽，還怕侄子？」

月貞翻著眼皮咕噥，「那是兩個小霸王，仗著我娘疼他們，在家裏鬧得無法無天的。我嫂子又護著他們，他們一哭，就不問青紅皂白，只說是我打的。我要分辨，偏當著面罵孩子不懂事，背地裏卻說：『姑娘這樣大的年紀，還跟孩子計較。也是孩子氣，姑娘不嫁人，總也長不大。』倒又扯到我沒人要的話上頭去。」

在家這些年，月貞是了不氣的，但平日裏連對娘也甚抱怨。

抱怨也沒用，娘雖是長輩，卻常年病懨懨的。在家做不了什麼活計，自省是個拖累，只看哥嫂過日子，哪裏還有能力替月貞做主？月貞說過兩回，娘反來說的不是，也逐漸不說了。

今番對著了疾，倒有一筐抱怨。大概因為他話雖然，可總寬人能寬到點子上。

他說了句玩笑話：「誰說沒人要？如今不是給我們李家要來了？」

月貞一聽，立時到幾分稔的親昵。便笑起來，臉上泛著晶瑩的細汗，肩后的那塊簾子給風掠起來，太倏倏現，照亮絨絨的腮畔，像個飽滿的桃。

默一陣，忽然皺著鼻子說：「他敲木魚一點也不好聽，還是你……」

後頭的話還未及說出來，就見琴太太跟前的丫頭挑起簾子，淡淡的口吻，「大，太太你下來用點東西。」

月貞正要答應，丫頭卻將眼一轉，對了疾換上了一副敬重笑，「鶴二爺，霜太太也您呢。」

這些下人稱月貞不用「您」，一貫用「你」，月貞曉得是瞧家窮，骨子裏不夠重。自己倒覺得不要，這些人除了這一點，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並沒有太為難的地方。

給人一攙下馬車，便將面上春水輕挹的收斂了。當著人，還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態。

茶棚外頭坐的坐，蹲的蹲，揚長一路的人。除了李家的仆眾，散客也被攆到路上來吃茶用點心，裏頭給他們李家包下，主子客人坐在裏頭。

照舊是男人一邊人一邊。琴太太與霜太太是分開的兩張八仙桌，各自陪著族中幾位輩分大的眷。丫頭攙著月貞坐到琴太太那一桌去，因是新寡，對格外照應。

稍稍向桌上眾人見了禮，也不認得，喊什麼便喊什麼，喊完規規矩矩地在琴太太邊上坐著，一言不發。

裏頭有個五十來歲的婆子誇：「都說我們貞大是小門戶出來的姑娘，我看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差，又懂規矩，又重義。」

月貞知道，治喪的這段日子，這些人雖然沒與過多集，但都拿眼睛盯著的一舉一。這些好湊熱鬧的人閑得發慌，希挑出個錯來去議論。

虧得該哭時哭，裝得個好模樣。

琴太太微笑著把幾個人脧一眼，「所以我才揀的月貞呀。那些千金小姐，隨人吹得跟朵花似的，咱們還不知道，早家裏頭慣壞了。就單說月貞重義這點，這些日子，眼睛見天哭得紅紅的。我兒沒了，雖然還有個兒子兒嚜，可他們不懂事。也就是月貞還懂我這份傷心。」

幾個人人搭著的話把月貞誇了幾句，卻不是為誇月貞，是為誇琴太太眼好，心腸好。

月貞置事外，隨們褒貶。四下一瞧，大爺的棺槨停在茶棚外頭，給烈日曬著。說是為他下葬，其實是個迫於無奈的幌子，許多人不過是借他來蹭吃蹭喝打秋風。

又有個婦人問月貞：「趕上這椿事，貞大還不曾回門？」

琴太太嘆道：「哪裏回得去呢？章家也不得來。等回家去，再打發管家小廝們帶著禮陪月貞回去一趟。」

那婦人聽見回門禮，知道他們家的厲害，就不為月貞，單為外頭瞧著好看，禮也不會輕。那雙明市儈的眼珠子在月貞上滾一滾，羨慕里又著一點瞧不起。是覺得月貞不配。

掌柜夥計們避在灶后，由李家的下人們侍奉。借了他們的水，茶葉點心都是家裏帶來的。

霜太太尤其細緻，使人帶著個大食盒，是給了疾預備的齋飯。

了疾在那桌上，揀了幾碟子齋菜，給外頭徒僧們送去，陪著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與月貞背對著背。

風穿堂而過，長條凳底下，他的袈裟著月貞的擺，彷彿兩個孩子在糾纏玩鬧。了疾沒察覺，月貞雖然察覺到，卻任憑它們在一，有一線悄然的愉悅。

聽見霜太太說：「你想著他們做什麼？就剩這兩樣，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這兩樣就夠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頭。」

月貞悄麼扭頭看一眼，那桌上跟他們桌上一樣，擺滿緻點心。什麼花下藕、帶骨鮑螺、炸鵪鶉、糟鴿……

了疾一點不，只吃他的稀飯、炒芥菜並清燉山藥。

霜太太臉不高興，自己也擱下箸兒，向桌上的人抱怨，「我這兒子哪裏都好，就是脾氣犟。」

有人安兩句，扭頭勸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規矩的。上回我到你們廟子後頭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們也吃晚飯。他們還是那樣大的寺廟呢。也就是鶴年，還守著這些古板舊律，苦了自己不說，還惹得你母親心疼。」

只聽見了疾淡笑了兩聲，沒有一句話。

月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還得裝出食不下咽的樣子；二是當著一桌子的長輩，得守規矩。人家想起來給夾什麼，才小口小口地吃什麼。

叵奈桌上這些眷都是來蹭吃蹭喝的，說起來是一家人，到底家業懸殊。他們湊熱鬧好容易吃幾頓好的，哪裏還記得？

歇了小半個時辰，月貞半點沒吃飽，捧著個飢腸轆轆的肚子登輿。同車的那男娃要睡午覺，到他娘那輛馬車上去了，這頭只得月貞與了疾。

兩個還是對坐，月貞倏地有些尷尬，想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把臉偏著，將窗簾子挑開一條，看路上翠微茫茫，白雲渺渺。

忽然肚子裏「咕嚕咕嚕」響了幾聲，月貞臉上一紅，更有些發窘了，「店家的水不幹凈，吃了他們的水瀹的茶，胃裏不大爽利。」

話音甫落，又恐了疾誤會是鬧肚子，忙又添補一句，「像是有些脹氣。」

了疾靠車壁上瞅一眼，發了慈悲，攤開霜太太包給他的帕子遞給，「和長輩們同席，大約沒吃好？將就吃些，到了老宅里有席。」

那帕子裏是兩個鮑螺，碎了些渣，從他肩頭落在他的掌心，鮑螺也浮起甜的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聲。

月貞看著那兩隻鮑螺，稍作矜持，沒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給你包的。」

了疾將手抬一抬，「僧人了戒，過了午時不進食。你吃了，也不算浪擲食。」

月貞杏眼一挑，「你們還有這個規矩？」

了疾那隻手仍攤著，攤得累了，兩個胳膊肘便撐在膝上，塌著背，稍稍向前欠，「你從前沒到廟裏去吃過齋？廟裏給香客預備晚飯，僧人們都是不吃的。」

月貞將信將疑，「才剛還聽見他們說連大慈悲寺的和尚也吃晚飯的。」

「不一樣，他們是杭州府的大寺，香客繁多，時常忙得顧不上吃飯。有時候也要懂得變通。」

月貞將挑簾子的手收下來，搦正了，噘道：「我們家賣面果子的，飯點前後生意最好，誰還得空在廟裏吃飯？都是進了香就回。」說著，將那兩個鮑螺瞟一眼，「你真不吃？我看你也只是用些清粥小菜，晚飯不吃，扛得住？」

他稍稍一笑，「習慣了。」

「謝謝你。」月貞揀了一個，迫不及待地咬進裏。鮑螺口即化，融了臉上一抹甜的笑，「聽說你四歲出的家？」

還有個鮑螺在了疾掌心裏托著，托在面前。他掣了膝上另一隻手，拿起他的念珠。十八顆黑檀木珠子嵌著顆紅珊瑚主珠，襯得那點紅格外耀眼。

他緩緩撥著，「四歲時得了個怪病，醫治不好，師父來度我出家才好的。」

「我聽珠嫂子講過。」月貞細嚼慢咽，口齒含混，「是什麼病？」

「倘或知道是什麼病，倒不難治了。」他垂下眼去，平緩的語調添了悵然，「那時候燒得渾滾燙，聽得見周遭鬨哄的人在喊我，卻醒不過來。」

說到此節，他面有些凄淡，玩笑似的睇月貞一眼，「夢裏好像給個鬼扯著，要拉我到司地獄里去。」

月貞聽他說得嚇人，卻不大信，把眼珠子朝上滾一滾，「你做了和尚，再不用怕什麼鬼了。」

了疾從來不怕，只是有愧。但這個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只能終在佛前為自己懺悔，為他人恕罪。

他抬起頭來，把手朝月貞遞一遞，口吻像個溫的命令，「還有一個，也吃了。」

「裏的還沒吃完呢。」因此月貞就油然而生一種撒的叛逆。

可撒了慌，口裏的其實早咽完了。只不過怕拿了那一個鮑螺，他的手會收回去，人也將端正起板，著車壁。

俯著眼看，他的眉目果然更比高高在上的時候還要好看。不過想多看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