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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聽玉僧(六)

夜來微雨,小樓細燈。弦月退一半,比南屏山的月亮更怕些。

了疾自從出家,偶然回家來,也從原來富麗的居室里搬了出來,揀了間僻靜的屋子住。屋外頭就是隔開兩宅的院牆,因為近,仍然能聽見那頭客來客往的寒暄嬉笑。

這些人湊熱鬧,誰家不論是辦紅事白事,他們一請便來。有的不用請,也趁著熱鬧上門打秋風,無非是借口湊在一玩玩耍耍。不見得有幾個人是真心來為死者憑弔。

所以,月貞的那點扭作態並不算什麼,多的是人比惺惺作態。了疾捻菩提珠,靜作如是觀。

倏聞「篤篤」的叩門聲,起去開,是他母親進來。後跟著個丫頭,提著個三層髹漆大食盒,擱在案上便退到外頭去等。

了疾立掌行了個禮,「這麼晚,母親怎麼過來了?外頭還下著雨。」

他母親人稱霜太太,是琴太太的親姐姐。眉目與琴太太有幾分像,也是一雙圓眼,卻有個尖尖的下。可以看出來,年輕時比琴太太艷幾分。

但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往日的榮疊著如今的富貴,長了一。尖下底下又長了層下,眼尾也出幾條皺紋。

姊妹倆在家時是清清楚楚的姐姐妹妹,嫁到李家,琴太太雖是後頭來的填房,嫁的卻是大老爺,按理該是大太太。但外頭又怕霜太太心裏頭不舒服,因此不什麼大太太二太太的,只琴太太與霜太太。

霜太太因為胖,氣度上看著也和,卻得帶幾分無能的怨氣。琴太太上則更多一些明幹練的勁頭。姊妹倆倘或放在一比,霜太太更像個華而不實的圓肚梅瓶擺在那裏。

親自將食盒裏的幾樣清粥小菜端出來,微微躬著腰,賢良慈,「我聽見說你在那邊做完法事沒趕上吃午飯,回來我廚房裏煮了稀飯,都是素齋,你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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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疾在背後闔上門,將案上幾隻緻碟子掃一眼,笑著拖出梅花凳請坐,「我不,母親費心。」

霜太太上睇他一眼,蛾眉稍斂著埋怨,「人是鐵飯是鋼,哪有不的?未必你真修了個神仙?那是哄人的話,還不是為那些個沒道理的清規戒律。」

說著,轉而一笑,也拽出杌凳來拉了疾坐下,「你悄悄吃,不給人曉得不就是了?」

遞上牙箸,了疾卻合十閉上了眼。

勸他不聽,霜太太有些慪氣,眼淚一眨就滾下來,說話仍舊輕聲細語,「真是養個兒子養了個白眼狼。還不如你渠大哥,就算你姨媽不是他親娘,他活著的時候,還曉得聽的話。你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卻不肯聽我一句話。」

一提到剛沒了的大爺,了疾便掀開眼皮,一樁慧目澄明地將看著。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不過好在他不是多事的人。霜太太臉霎時有些不自然,閉口不言了,走去將窗戶底下的羅漢床

屋裏一應裝飾陳列十分簡樸。不見任何金銀玉,只得一張古樸八仙桌,牆下立著架多寶閣,滿載佛經。

這張羅漢榻也不見紋飾,髹黑的,鋪了層褥墊。來客便搬來炕桌當榻使,休息便鋪上被子當床睡。了疾跟前也要不要人侍奉,那褥子還是聽見他回來,霜太太使人新換的。

仍然覺得薄,坐在炕上掉眼淚,「沒道理出家出家,是連家都不要了。你回來住在這裏,離我的屋子又遠。為娘的想瞧瞧兒子,還要繞得老遠的路。」

了疾將幾個碟子裝回食盒裏,去倒了盅茶端到榻上,「母親倘或想我,就常到廟裏去走走。佛前燒燒香,聽聽經,心裏又清靜,對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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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太太一聽這話,面徹底冷,白得木訥脆弱,「你的意思,我常去熏陶,也學得你,萬事不管諸事不問的?真是沒良心,你父親時時不在家,我都撒手不管了,這麼大個家豈不翻了天?虧得有你哥哥幫著打理錢莊上的事,你和你父親,只曉得在外頭做你們的逍遙菩薩。」

了疾默然不語,只是笑了笑。

霜太太自己怨一陣,心又一,下朝桌兒上一遞,「飯不吃就罷了,這褥子可不行,太單薄了。夜裏又下雨,還是冷的。一會丫頭送一床來,你一定要鋪上。聽娘的話,好不好?」

這就算和好了,母子倆誰還跟誰計較不?了疾答應下來,送到廊下,囑咐丫頭撐好傘。丫頭提著燈籠打著傘,兩人雙雙步細雨中。

雨有些打偏,霜太太抬著胳膊像在拭淚,因為長得胖,又活起來,傘遮不住,一條手臂在外頭,沾得微涼。

了疾一會,及至徹底沒黑暗。他折進屋,闔上了門,雨塵寰被他行容冷漠地關在外頭。

這雨到進三更才停,靈堂那頭的靜也漸漸萎靡。天晚了,賓客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留宿在兩邊宅子裏。

月貞現住的這幾間屋子是招待眷用的,住了正屋,便有客住了東西兩邊的廂房。丫頭引著,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吵得月貞不能睡,恰逢口,正好起來瀹壺茶吃。

珠嫂子的針線籃子還擱在炕桌底下,月貞沒趣地在裏頭翻了翻,各的線梭子,還有條綉了一半的帕子。

月貞不大通針線上的活計,子不好,累不得,不得空教在家時一半幫著哥哥炸些果子,餘下一半就翻哥哥的旁學雜書,鬼怪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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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諸如《西廂》之類的雜記戲文上,零星了解一點男。原來世間男男,會結合一個令人驚心魄的新世界。

總算,卻是另一番驚心魄。

「你還沒睡?」

是珠嫂子打簾子進來,原本是在西廂當值,今日客多,騰到月貞房裏來與月貞一道睡。見月貞在瀹茶,去接了手,只在紫砂壺放了點陳皮和花。

月貞支頤著下在榻上調侃,「唷,你們家做的茶葉買賣,連一點茶也不捨得給我吃?」

珠嫂扭頭嗔一眼,「這會吃茶,只怕要下半夜才能睡得著了。多的是茶葉,你要吃,等過了這段日子管夠。你明早還要到靈前去呢。」

「外頭鬧哄哄的,想睡也睡不著。是些什麼人?」

珠嫂子端著茶壺過來,擺上盅在對榻陪坐,「是鄉下來的親戚,都姓李,論起來都是一個祖宗。他們趕不及回去,就在兩邊宅子裏住下。」

閑著也是閑著,月貞便打聽,「鄉下離得遠不遠?」

「說遠也不遠,就在錢塘縣西邊,過去一趟大半日功夫。那裏有一間祖宅,還有田地。是老太爺派到錢塘做了,才帶著一房人口搬到錢塘縣上來的。如今祖宅里有些下人照看著,還有許多族中的親戚在那裏。」

大家裏講究個同同源,一個村一個莊,牽牽連連的多半都是親戚。章家雖然窮,倒一直都是住在縣上,人丁也單薄,從沒有那麼些親戚。

月貞想到那鄉下,只浮想到一種土氣的熱鬧。瞇著眼,有些神往。

吃了半盅花茶,又問:「怎麼沒聽見說鶴二爺的爹?今日來一堆人,彷彿也不見他。」

鄉下太遠,珠嫂子可以大大方方地議論,不怕給人聽見。但說起隔壁府里的事,因為離得太近,難免要下嗓子,「二老爺在京里有職,在那頭十幾年了,家裏的錢莊生意在京里也辦開了,哪裏走得開?是常年不回來的,有時候逢年過節回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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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錢塘這麼大個家,就撂下不管了?」

「管是管的,派個管事的來來回回跑。」說著,珠嫂子將眉眼親提,掛上一點瞧熱鬧的笑,「況且二老爺在京里十幾年,難道是老實的?人家在京里早另置了府宅,娶了好幾房姨娘。」

月貞聽后,將一癟,嗤之以鼻,「他在京里倒過得逍遙,留個正頭太太在這裏守活寡。」

珠嫂不由得笑話,「唷,你還知道守活寡?」

「沒吃過豬,還沒見過豬跑?」

「那你說說,這守活寡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月貞在調侃的目里,埋頭鑽研著,「還不就是漢子不在家,人獨自守在家裏頭?」

抬起頭來,向窗紗外瞥一眼。引客的丫頭遞嬗提著燈籠朝月亮門出去了。幾間屋子的靜漸漸平息下來。東西面的窗燈陸續吹滅,整個小院又恢復了往前的寧靜。

托著腮慨,「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好吃好喝的,漢子在不在家有什麼要。」

珠嫂子噗嗤笑了聲,「我看你還是不懂。你出閣時,你母親嫂嫂沒與你說過?也是,你跟大爺到底還沒做實實在在的夫妻,你還不曉得其中的滋味。」

這般一說,月貞有些明白了。但珠嫂子同嫂嫂一個樣,講話講得含含糊糊的不清晰,最是討厭。

月貞咬一下,把眼瞟回來,笑著問:「實實在在的夫妻是什麼滋味?」

珠嫂子著就抬手打了月貞一下,兩隻吊梢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問這個,要不要臉?」

「怎的不能問?你們這些人最煩,又要教人家,又不說明白,只人猜。兩個人到底怎麼做實實在在的夫妻?我嫂嫂說過,有一點疼。倒怪了,既然疼,怎麼沒聽見夜裏罵我哥?最厲害的個人,平日連我娘也要看些臉。」

珠嫂子死活不肯說,剜一眼,紅著麵皮去將自己的被子鋪在靠牆的羅漢床上。

月貞一雙好奇的眼在背後慢慢轉著,自己猜測著,想起嫂子說「解裳」的事,也漸漸紅了臉。兩個人做實在夫妻,那滋味應該是好的,否則這些人說起來,怎的都面紅耳赤?

但倘或真是好的,們又怎麼遮遮掩掩不坦白?

帶著這個疑睡,次日天不亮又跪到靈前。一忙活起來,就什麼也顧不上了,只想著經營的眼淚。

扶靈下葬那日有一場大哭,可真是令月貞作難。一連哭過了四月,思盡平生傷心事,眼睛早哭幹了。到這日,是死活再哭不出來。

好在下人們滔天的哭聲將團團圍住,又都穿著素服,街上瞧熱鬧的路人分辨不出哪位是李家大,不曾盯著挑錯。

前頭又有了疾領著和尚們誦經,混在嗚咽的人群里,掩著面跟著哼,也算是在哭。

這一路是往鄉下去,出了城,人煙稀疏,路上只剩些周圍村莊里務農的人。和尚們停了誦經,拿著法在前頭走。了疾是李家的子弟,霜太太心疼他,要他到馬車上坐。琴太太也要月貞上車。

可巧幾輛馬車上除了兩宅人口,又搭了些一道回鄉下的親戚,只剩一輛車還空著。要調座又嫌麻煩,琴太太便說,「月貞,你去與鶴年坐一輛車。」

月貞心裏咯噔跳一下,在車前低著臉暗自四窺,發現大家並沒有什麼異樣神

大約了疾是個和尚,月貞新寡,又是這樣糟糟的時候,誰也不會往歪了想。只得自己有點心虛。

點頭應下,給丫頭攙著往後頭去。打簾子鑽進車,發現除了了疾,還有個鄉下親戚家的小男娃子坐在裏頭,怪道大家都不覺得什麼。

那男娃子大概八.九歲,坐在對著簾子的一方。了疾與月貞分坐左右兩邊,出城后都是山路,坎坎坷坷的,顛得兩個人背後的窗簾子一跳一跳的,躍進來幾塊活潑的

月貞靜不住,想說話,瞅了眼了疾,扭頭問那男娃,「你是誰家的?」

那男娃也不大認得月貞,咋咋呼呼講不清楚,只高高地提著嗓門喊:「我爹是李忠。」

月貞聽也沒聽過這號名。了疾在對過把袈裟整了整,笑著解說,「按輩分,他父親是咱們的叔公,他是咱們的小叔叔。」

月貞將那男娃瞅一眼。他洋洋地坐著,屁被顛下來,又往裏頭扭一扭,兩隻腳懸著,將座下的圍板敲得咚咚直響。他問月貞,「你是誰?」

哥嫂也有兩個兒子,與他一般大,日鬧得月貞頭疼。對這年紀的男娃子有著本能的厭嫌。聽見他輩分大,心下更不服,淡淡答道:「我是大。」

那男娃調高了嗓門道:「噢,你就是我娘說的那個新進門的寡婦!」

月貞剜他一眼,把臉正正地對著了疾,暗悔自己不該去招這些煩嫌人的小孩子。了疾瞧出不耐煩,偏那孩子沒眼力見,還在那「寡婦寡婦」地嚷個不停,兩隻腳把底下的木圍板敲得更了些。

了疾瞧出不高興,從大袖裏掏出條包好的絹子,打開來遞給那男娃,「吃點梅子,甜得很。」

男娃眼睛一亮,一把搶了去,果然不再吵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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