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短短三天，西城所有的戲班子都嚴再唱這出火遍大江南北的《燕燕于飛》。

可是，東城的街頭巷尾,卻多了些草臺班子，慢悠悠唱著戲，兵一來，抄著頭面跑的比誰都快。

兵們沒長翅膀,流言卻像是上翅膀的公英種子，撒向千家萬戶。

等東城幾乎沒人再唱時,整個京城的老百姓,十之七八都聽完了整場戲文。

短短月余，滿京百姓的話題，都圍繞著弘親王展開。也因著弘親王的緣故,對皇室,對皇帝都多了幾分不滿。

這個結果,令宮中的君王十分震怒,命令京兆府協同刑部，一定要查出這戲文的來源，查出那位“玉鏡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圣上下旨時，衛景朝與中書、門下的長一同侍立君前。

張府尹苦著臉道:“陛下,這出戲文從京畿散至全國各地，數月后才傳進京城，臣派人去京畿打聽,都說當時給他們戲文的人,早就離開了。”

“而且,不同的戲班子,描述出來的樣貌都不一樣。現如今，除了知道這位玉鏡先生是位約弱冠的書生外，再無其他消息。”

皇帝神翳，掃過自己的諸多肱骨，冷著聲音問:“你們可有什麼主意？”

殿寂靜至極，沒有人做這個出頭鳥。

查這樣的案子，向來都無異于大海撈針。要從茫茫人海里找一個沒有特點，沒有樣貌，沒要名字的人，談何容易。

衛景朝眉目不，淡聲道:“陛下，臣有一言。”

皇帝看向他，“說。”

“這出戲臣亦聽過，寫的氣回腸，文采華，氣勢不俗。”他每夸一句，皇帝的臉便黑沉三分。衛景朝權當沒看見，繼續道:“由此可見，這位玉鏡先生定是個年輕狂的飽學之士，不如全面排查全天下年輕的有才書生，定能找到此人。”

皇帝擺手道:“不行。”

“這些個書生，個個都要面子，個個都自詡尊貴，若是如此，只怕要得罪全天下的書生。”

衛景朝拱手:“是臣考慮不周，還陛下恕罪。”

皇帝嘆了口氣，“你也是一片好心，只是到底年輕，想的不周全。”

衛景朝道:“是。”

垂眸的瞬間，衛景朝緩緩勾。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會認為，玉鏡先生是個年輕書生了。誰也不會想到，是他藏在鹿鳴苑里的沈。

他的提議被駁回后，便再無人說話。

皇帝搖了搖頭恨鐵不鋼:“廢！”

眾人紛紛跪地，“臣等惶恐。”

皇帝不耐煩道:“行了，都回去想想法子，不將這個玉鏡先生抓回來碎尸萬段，朕絕不罷休。”

“陛下息怒。”衛景朝平靜道，“臣還有一言。”

“說！”

“玉鏡先生在戲文里的遣詞用句，頗有嶺南風格，臣以為這位玉鏡先生，說不定是嶺南人。”

皇帝看著他，瞇起眼似笑非笑。

一雙眼睛里，眼神冷冰冰的，沒有一溫度。

“景朝果然學富五車，竟連嶺南戲都有所涉獵，若非你近日沒出過京，朕都要懷疑，這戲文是你所寫了。”

年輕，有才華，涉獵廣，膽大。

這些個詞，無一不是為衛景朝量打造的。

這況下，眾人頓時嚇出一頭冷汗來，怎麼……怎麼圣上一言不合就懷疑人？

后，陳善舟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高高地吊在嗓子眼里。

恨不得立即出列，替衛景朝說句公道話。

這長陵侯是陛下的親外甥，怎麼可能做這種事兒？

然而，衛景朝依然不卑不，撣了撣袖，傲然道:“那陛下未免太看不起臣了。若臣執筆寫戲文，定非這玉鏡先生可比。”

他眼角眉梢俱是年傲氣，甚至敢反問高高在上的君王:“莫非陛下覺得，臣的水平僅僅如此嗎？”

眾人大氣都不敢出，用眼角余瞥著衛景朝的角，恨不得將他拉回隊列中。

怎麼……怎麼能這樣對陛下說話呢？

殿不知寂靜了多久。

倏然，皇帝大笑一聲，從高臺上走下來，拍了拍衛景朝的肩膀:“朕與你開玩笑，千萬別當真。”

“景朝是朕的親外甥，是長姐的兒子，朕豈會不信任你。”

衛景朝垂眸道:“臣定不辜負陛下的信任。”

皇帝哼笑一聲，拿手指指了指一圈人:“你們都跟景朝學著點，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別總是尸位素餐，惹人心煩。”

眾臣皆訥訥不敢言語。

衛景朝安然垂首。

待走出書房后，陳善舟摘下帽，狠狠地抹了把額頭，將額上的汗抹了個干凈，才劫后余生般道:“你怎麼這樣大膽，什麼話都敢說，若是……”

若是圣上真的疑心于他，那該如何是好？

屆時縱有長公主在側，恐怕他也要一層皮。

衛景朝道:“忠君國，是我的本分。”

陳善舟搖了搖頭，想說什麼，著他年輕的臉龐，終究是閉上了。

罷了罷了，這年輕人，總有一天會認清現實，認清楚，他們的帝王，并非一位清正嚴明的好皇帝。

衛景朝道:“圣上慧眼如炬，定能若觀火，不會懷疑我的，陳大人盡管放心。”

陳善舟點頭，眼底仍有一愁緒。

衛景朝笑了一下。

他從不會將自己放在危險的境地里頭，敢說這樣的話，便是出于對皇帝過分的了解。

皇帝的疑心病之重，幾乎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如今倒不顯，等以后京兆府百般查不到“玉鏡先生”是何人時，他的疑心病，肯定會轉到朝堂上來。

屆時，就憑京兆府的幾句斷詞，他衛景朝定是首當其沖的嫌疑人。

與其等到那時候無端被疑，不如先站出來，主讓皇帝生了疑心，之后再讓他自己通過查證，打消疑慮。

畢竟，若是細細研究起來，圣上便會發現，所謂的“嶺南風格”，是他胡謅的。

如此一來，圣上自己先生出三分信任，以后任是誰再往他頭上潑臟水，都沒有用。

陳善舟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又嘆了口氣:“不知這位玉鏡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如此膽大妄為，若真被京兆府抓著了，恐怕……”

他搖頭，滿臉惋惜，道:“可惜了這一才華。”

衛景朝聲音淡泊:“那也要京兆府能抓到人才好，這位玉鏡先生眼看著便不是尋常人，來無影去無蹤的，又千變萬化的，過了這樣久，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

“言之有理。”陳善舟慨萬千，忍不住道，“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盼著他被抓，還是不被抓了。”

此時此刻，滿朝文武大約都是這個想法。

既畏懼圣上威勢，又暗暗為玉鏡先生擔憂。

衛景朝眉眼毫無波瀾:“盼與不盼都沒什麼用，我們說了不算。”

總歸，京兆府縱有通天的本領，也絕不可能找到沈頭上去。

此事沒什麼可多慮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讓他有些難言。

衛景朝無聲嘆息。

————————————————

從宮中出來后，衛景朝一路回到鹿鳴苑，冷著臉進了書房，讓人喊沈過來。

坐在書房，他手指挲著腰間的玉佩，眉宇間，掠起一的悵然。

不過片刻，書房的門便被敲響。

衛景朝道:“進來。”

沈推門而，手中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只湯盞。

衛景朝的手，沒忍住微微一，下意識問:“你做的？”

沈搖頭，將托盤擺在他跟前，“我的手藝不行，是大廚做的。”

衛景朝顯而易見地，松了一口氣。

沈默默盯著他，一雙清凌凌的眸子，帶上三分委屈三分埋怨，像是被他這反應傷到了。

衛景朝輕咳一聲，想起什麼似的，轉移了話題。

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鋪墊，開門見山道：“今天你過來，是因為我派去看你母親的人，今天早上剛從北疆回來。”

沈頓時顧不上其他，手指微，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激，問他:“我阿娘……怎麼樣了？”

衛景朝道:“你先坐下，我慢慢與你說。”

沈咬了咬，深吸一口氣，穩住形。

緩緩在一旁椅子上坐了，眼看著他。

衛景朝繼續道:“你母親被流放去了涼州城邊上的一個小村子里，如今形尚可。”

聽到涼州二字，沈驀然松了一口氣。

昔日，平南侯父子帶兵，駐守之地，便是涼州。

涼州境的兵與百姓，無一不念平南侯的恩，母親至此，應當過的還可以。

衛景朝頓了頓，道:“但你母親畢竟年歲大了，流放時天氣又冷，初至涼州時大病一場，好在涼州百姓對不錯，延醫問藥，多方照顧，如今已大安。”

沈聽到母親大病一場時，眼底就已蓄滿淚水，屏著呼吸，才克制住眼淚奪眶而出。

聽衛景朝說，今已大安，的眼淚再也克制不住，洶涌而下，源源不斷。

人也坐不住了，從椅子上落下去，蹲在地上，頭埋在膝蓋中間，整個人蜷一小團。

哽咽起來，斷斷續續道:“如今，真的大安了嗎？”

衛景朝并不瞞著，垂眸道:“病已好，人也在涼州安了家，活下去是沒問題，只是與以前沒法比，聽說如今極是瘦弱，也自己干起了活，下地洗做飯，樣樣都得自己做。”

沈捂住臉，遮住滿臉的淚痕。

其實，不用衛景朝說，也知道母親過的不會太好。

只是，猜到與親耳聽到，又是不同的覺。

的母親，以往是養尊優的侯夫人，弱，十指纖纖，如今卻大病一場，弱不勝，還要自己下地，洗服，做飯。

其實，現在這樣已是最好的結果，比之流放至嶺南、西南，乃至于任何其他地方，都已經是件好事了。

可，天上地下的落差，怎麼能不讓心痛？

沈蜷在地上，足足哭了半刻鐘。

衛景朝也不打擾，就靜靜看著哭。

他能夠理解的心。

那一年，他的父親逝世，他也想這樣大哭一場。

但是，長陵侯府的世子，侯府的繼承人，長公主的兒子，他沒有弱的資格。

他只能冷下臉，忘掉心底的痛楚，角含著溫潤笑意，哪怕在生父的葬禮上，也要做一個合格的“侯爺。”

此時此刻，他其實很想問一問沈，像這樣哭一場，是不是很痛快？

只是那麼多年過去，他逐漸忘了，彼時的心。

哭了多久，衛景朝就心緒復雜地看了多久。

直到漸漸止住哭聲，衛景朝才繼續道:“我的人給送了，糧食，銀兩和藥材，幫建了房子，又打了一口井，才從涼州回來，可以確保下個冬天好好活下去，你可以放心。”

沈夫人畢竟是罪人，哪怕是衛景朝，也不可能忤逆君王，派人去照顧伺候。

如今能做到的事，便是確保對方在苦寒之地活下去。

他能做的，都做了。

沈拿手背胡抹了抹眼淚，小聲道:“謝謝你。”

衛景朝嘆口氣，蹲下子，抬手抹去小姑娘眼角的淚痕，道:“別哭了。”

他著沈的眼睛，眼底是一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疼惜，“沈，我會讓你母親好好活下去的，你不需要哭。”

沈抬眼向他，看見他眼底的認真，看見他眼底的寬。

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麼，猛然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將頭埋進他懷中，眼淚蹭在他襟上。

對著他哽咽道:“我難。”

衛景朝無聲嘆息。

抬手將整個抱起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低頭鬼使神差道:“真的難，就哭吧。”

他也不管，自己剛說過，“沈，你不用哭。”

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來這句話，甚至沒管被蹭了眼淚的衫。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他向來最厭惡旁人的哭聲。

現在卻能毫無芥地讓當面落淚。

這是他說的話嗎？

衛景朝心想。

沈對他心的驚濤駭浪一無所覺，他讓哭，便忍不住，繼續哭。

衛景朝單手扶著，垂眸著烏黑的發頂，看著那順的頭發微微有些。

默默地用另外一只手，了眉骨。

眼底的無奈與了然，稍縱即逝。

夏日里的燦爛熱烈，過層層疊疊的梧桐葉，變稀碎的斑落在地上，灑窗欞中。

衛景朝的心，被的哭聲，弄得一揪一揪得，有些疼，有些悶。

或許，是的淚太多，磨鈍了他的心腸。

或許，是命運無常，心不由己。

他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