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你又在懶！」

聽得這一聲尖利的指責，坐在窗下的賀霜娘慢吞吞轉，把手裡的活計向妹妹展示了一下，道：「我沒有，我在剪樣子。」

雪娘哼了一聲：「一雙子才能賣幾個錢？娘明明是你綉那個屏風來著，還有我你幫我繡的纏枝牡丹紋帕子呢？」

一邊說，一邊已走到近前來，手進窗臺上擱著的一個小木筐里翻了一通，撿出塊四四方方的布巾來，然後臉就拉了下來：「怎麼才這麼點？連朵牡丹花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我前天就給你了！」

賀霜娘道：「哦，是嗎？我要綉姨娘待的屏風，沒有空閑，就這麼點還是出些時間來繡的呢。」

雪娘推一把：「你現在不就閑著？快些綉，我等著用呢。」

賀霜娘被推得一歪，丁點也不惱火，還是慢慢地道：「天黑了，我看不見綉線了。這種花樣要將一線劈三，綉出來的花兒才細緻好看。你眼神好，幫我把線分了罷，再替我把針穿上，我才好綉。」

雪娘哪會這個？從小就習慣了使喚賀霜娘，霜娘名義上是的大姐，實際上等同於個丫頭，所有的活計都是推給霜娘做的，長到如今十三歲了，連個自家用的手帕還綉不齊整。這時被堵得一噎，氣道：「太還沒全落山呢，你就說看不見，鬼知道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

當然是假的。

賀霜娘沒再理，坐正了，繼續剪手裡的樣子。有姨娘如此，妹子如斯，這日子難過嗎？當然是難過的，初來不到一個月，著尋了倒有四五回的短見，然而腕也割了，梁也懸了，還往廚房去拿菜刀往脖子里比劃了，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

千古艱難惟一死。

才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心能狠下去，手卻是的，沒經過那些遭數，真不知自己求生的本能那麼強，這境遇再古怪再糟糕，總還是活著，活著就捨不得把自己了結了。

手腕間幾道七八糟的痕慢慢癒合，脖頸間吊出的青紫印漸漸消去，這整個過程都無人過問，更無人關心，與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緣親人，漠然的眼掃過上的傷痕，彷彿沒有看見，心裡只覺得死了又何妨呢，與這個家並無損失，雖了一雙幹活的手，卻也同時了一張吃飯的，算下來不賠不賺，所以只由去。

霜娘亦把心平淡下來，既死不，那就要活著。度過剛穿來的那一年迷惘期后，開始尋找出路，試圖離名為嫡長小姐實則使丫頭的生活，壁得頭破流之後，發現想離這個家是不可能的，假如家裡的胡姨娘是老虎，那外頭就全是豺狼豹，莫說才九歲，就算十九了，也沒有能力孤而安全地行走於外面的世界，世就是這麼殘酷。

每一扇大門都對關閉之後，終於有一扇對開了個小小的。隔壁的水塘衚衕住著個守寡的李娘子，有一手極出的綉活，與霜娘過世的娘親有幾分，見在家裡活得實在不像個樣子，生出惻之心，願意把自己的綉活免費傳授給霜娘。而胡姨娘知道李娘子一件綉品的價錢，同樣的一塊手帕，李娘子的就是能比別人多賣十文錢，所以在這件事上一點也沒有阻攔，還略微減了霜娘在家幹活的工作量。

對於這有的能抓住的機會，霜娘學得十分刻苦而認真，的進展很快，於是也很快發現了，刺繡是個非常傷眼的活計。

總的來說，賀霜娘是個比較老實的人，智商平平，商一般，大部分時候隨波逐流，翻不出什麼浪花。但是老實人，也是有心眼的。從發現有劈線這回事存在之後，一到夕西下，就聲稱看不見線了。

照胡姨娘的心思，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手不離針才好，繡得多賣得多賺錢才多呀，怎奈霜娘竟有這麼個敗家病，胡姨娘起先當然是不肯信的，著晚上也綉，霜娘也不反抗，說了就聽，照樣綉，綉出來的花就和雪娘繡的差不多，誰家鋪子要那麼陋的針線啊？

這麼來回折騰了幾次，胡姨娘不得不信了——一是霜娘早就說了晚上看不見線，不是後來做得多了想躲懶才說，而且霜娘多年給的印象呢，是真的是個弱懦老實的丫頭，不以為霜娘有這個心眼，早早就埋了伏筆。其實不曉得的是，霜娘曾經試圖反抗過多次，只是一旦發現繼續下去沒有果之後，就會很快收手，在胡姨娘來說，是這個便宜兒好欺負好收拾，而在霜娘來說，是慢慢發現了，就算干翻了胡姨娘有什麼大的意義呢？真正渣的是爹，胡姨娘敢這麼對，源在於爹只把當做家裡的一個件，而即便忽然金手指大開，把爹也干翻了，那好了，一個家沒了男主人，等於沒了屋頂，更慘的是，這個家本連主人也沒有，胡姨娘是不能算的，一個父母雙亡的孤，恐怕得把金手指開金大，才能在這個世道存活下去。

所以，就這麼將就混著吧，雖然在這個家裡還是迫的底層，但至不再侮辱了。在只能做些洗打掃的活時，胡姨娘當面「蠢丫頭」，背地裡喊「小賤種」，雪娘把推倒撞上桌案，額頭出了，胡姨娘趕過來還要罵不小心，不好生帶妹妹。從有了賺錢的技能之後，胡姨娘才一天天待客氣起來，稱呼變回了原本該有的「大姑娘」。

這裡雪娘得不到回應，不高興得很，不甘心就走，到霜娘邊坐下，道：「哎，我告訴你個，你明天替我把這個帕子綉好如何？」

賀霜娘心中一。今年十六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可能會遇到什麼事，大致是有數的。不介意跟雪娘做這個易，假如等胡姨娘來告訴，那很可能花轎已經等在門口，就等上去了。

「好，你說。」

果然就聽雪娘說：「我剛聽爹娘說，給你定了門親。」

霜娘停了手裡的活，抬眼看，卻見這便宜妹妹是個很奇妙的表，要笑，又有點笑不出來，說是幸災樂禍吧，偏偏又摻了一兩分嫉妒。

霜娘不由詫異，這是給找了個什麼奇葩人家，讓這個模樣？便問：「是哪一家？」

「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家，說出來要嚇死你——」雪娘是個藏不住話的子，拉拉的，就把剛才聽見的那些全都倒了出來。

霜娘第一個反應不是思考自己即將到來的沖喜命運，而是：「……姨娘不是遇到騙子了吧？」賀老爺一個閑散的七品小，攀得上二等爵的永寧侯府？這都越了幾個階級了啊？還什麼和尚大師算出來的，這聽上去就是個該上法制節目的騙局好嗎？

雪娘氣得挑高了細眉：「你說什麼呢？我娘都進去侯府見過侯夫人了，這還能有假？你才是個傻子呢！」又難掩嫉妒地道，「不知道你哪來的好命，生了這麼個八字，不然就憑你這小家子氣的模樣，哪點配和侯府攀親？」

聽說的這樣言之鑿鑿，霜娘不由放下了手裡的活計，認真想了一下——假如是真的，似乎可以接？

對於自己的婚嫁，當然是做過努力的，從兩三年前起就暗地抓有限的外出時間查訪起附近的適齡婚配對象，這鄰近幾條街居住的基本都是和賀老爺一樣的七八品小，有閑職有實職，有住戶有租戶，不細追究、大上一眼去呢，和都算個門當戶對，時人又講究多子多福，所以符合初步目標的人選還真不。

所以起初霜娘是很樂觀的，想自己又不怎麼挑剔，夫家既不需多有前程，也不求有多殷實，只要是個家境氛圍正常的人家就行了。萬沒料到，家在人家眼裡恰是個不正常的人家，不挑剔人，人要挑剔呀！

這幾條街都是一差不多的小四合院，一家挨著一家，犬相聞，西頭娘子在家使鞋底調皮娃娃，東頭都能聽見那哇哇的哭聲，哪家老爺外頭包了個姐兒，被家裡娘子曉得了吵鬧，當天這八卦就能傳遍整條街，誰家有個什麼事，是再瞞不過鄰居的。

賀家算是這些八卦里的常青樹，常年都在婦人娘子們的口耳里相傳，興盛不衰。

賀家婢爬了老爺的床啦，賀老爺偏寵婢啦，賀家主母死啦，賀家大姑娘挨罵啦，賀家大姑娘又挨罵啦，賀家大姑娘被換到冷的西廂房住去啦，賀家大姑娘一冬都只有一件灰撲撲的棉啦，賀家大姑娘給妹妹燒洗澡水把頭髮都燒焦啦，賀老爺一直不續弦啦，賀家大姑娘被著了綉娘啦，賀家大姑娘……等等。

在鄰居們的眼裡，賀霜娘是個很可憐的姑娘，打小死了娘，親爹像后爹，甚而有娘子拿當例子教育自家的娃娃：「你再淘氣，不聽娘的話，把娘氣死了，你爹給你討個後娘來，你就與賀家大娘一道哭去！」

同霜娘的人很不，被妹妹推倒跌破了頭，沒人管，是鄰居家的翰林娘子悄悄把招呼了去，給塗了些跌倒藥膏，又尋了條白布替裹上。但是，同是一回事，討回去做媳婦是另一回事。

——賀家不是個好打道的人家，這是鄰居們的普遍認知。是男主人久不續弦，婢出的妾主持中饋這一條，就夠七八的人家把霜娘剔除掉了。而後胡姨娘表現的越來越不像個善茬，生的兒里裡外外都直呼姨娘作「娘」，把長姐當丫頭使，霜娘在這種境遇下長大，雖然堅強地沒長歪，但是，要說霜娘有什麼不得了的好好到能讓人忽視那個一團象的家呢，是真沒有。

總的來說，鄰居們對霜娘本人沒什麼意見，但對的家庭很有意見。與賀家這樣七八糟的人家結親，太麻煩了。

從紛雜散的各種信息里理清這真相的時候，霜娘表面無語，心著實是崩潰的。想著從近一些的人家找，是為著附近人家相對知知底些，八卦多得是，好打聽，就沒想過人家對家也知知底，哪怕胡姨娘作為一個不可能扶正的妾，不必太過顧慮有多極品，單就賀老爺一個人的為人與品行，就足夠令要些臉面的人家卻步了。

白忙活了許久，霜娘消停了。在這個鄉下老翁多收了兩斗米都想買個妾的破世道里，本來對婚姻的期待值就很低，到時候再說吧。要是賀老爺給找的男方實在太渣，總還有私逃出走這最後一條退路——誰知胡姨娘這般有創意，居然直接給找了個約等於沒男方的。

霜娘直覺就把自己代到了李紈的角里，細細一比，那日子比在賀家好過啊，哪怕遇上抄家呢，只要不是謀反之類的團滅罪名，通常都會對守節寡婦網開一面，反正怎麼說，都比把人權利還留在賀老爺手裡的好。

雪娘不耐地又來推：「你怎麼又發愣？歡喜傻了？我可告訴你了，你別再找借口，明天必要把帕子給我綉好了，聽見沒有？」

霜娘這回痛快地應了：「好，你明天下午來拿。」

「不行，最晚我中午就要，下午我出門就要用了，誰耐煩等到那時候？」

霜娘早已習慣了這妹妹的得寸進尺，仍舊應了：「好，但是你要去和姨娘說，我先替你綉了手帕，屏風後日是必定趕不出來了，要拖一日才行。」

「好啦好啦，你手腳真是慢死了！」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雪娘這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