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夾了一筷子炸香椿，放口中，慢慢吃著。

老伯曾說，過去夫人知道將軍吃這個，為了能冬天吃上，特意在秋天種幾棵，一個月摘一回，剛好能吃到臘月，多的用冰窖凍著，留到春節食用。叔叔嬸嬸走后，老伯仍如此，年復一年，習慣不改。

見他多吃了兩口，更是高興：“你要能留到春天就好了，那才是吃香椿的最好季節。”

謝騖清握著筷子的手再次停住。

何未立刻說：“不是要留你的意思。”

謝騖清借著壁燈的，瞧著的眉眼，輕聲說：“下一回，我住到春天。”

他見何未笑得開心，心愈發復雜，端起夜杯，一飲而盡。

何未見那薄如蟬翼的夜杯，想到家中木匣子里的那只，原來，這真是一對兒的。另一只就放在百花深。

謝騖清微笑著吃著菜：“是不是沒仔細看過那只杯子？”

“看過。”立刻道。

一直沒來百花深已枉費了他的心意，再不能承認一見杯子就想到他，沒敢多看便鎖在了柜子里。

謝騖清輕輕抬眼，笑著瞅。

莫非……杯子有什麼特別？昔日貢品？價值連城？還是？

謝騖清將小小的酒杯翻過來，底下刻著幾個字。

何未驚訝，想拿過來細看，杯子在他掌心里翻回來，放到八仙桌上。謝騖清有意沒給看清楚上頭的刻字。

謝騖清笑著睨，何未臉一熱，猜到兩只杯子底下必然都刻了字。若看過，就不該是這個反應……只得承認：“只看過一眼。那年你走，我怕日后再見不到，睹思人，就匆匆藏起來了。”

說完，又誠懇解釋：“而且那時我不知道你喜歡我，以為是自己一頭熱……更不敢多看你留下來的東西。怕一頭陷進去，再見……再見你早結婚了。”

謝騖清凝注著，半晌，笑了。

他拿起酒壺要倒酒，一只孩子的手按在杯口：“你讓我先看看。”

“我自己刻的，”他低聲道，“這只杯底刻的是，‘何為山海’。”

何為山海？那不就是何未和山海。

“那只呢？”

他笑笑：“‘煙火人間’。”

何為山海，煙火人間。

如果見到，一定能明白……

何未見他倒滿了那只夜杯，方才落下去的心又被掀起，漲了一般地淹沒了整個人。

謝騖清忽然覺得如此也不錯，能當面見到看告別禮的神。其實他設想過無數次，都不如親眼見。比方說，何未此刻坐在那兒，兩只手把長擺疊一折折，還抿著角，這樣子讓他只覺得這告別禮是值得的。

“清哥。”輕聲他。

他瞧著。

“你為什麼……對我好。”何未問。

“你喜歡我，我有覺，”輕聲又道，“只是沒想到喜歡得這麼認真。”

謝騖清笑著，持酒杯，隔桌著。

“之前說過，”他說，“我比不得你們年輕一輩，在上不夠活絡變通。既決定開始，就是定下了。至于深淺……眼下還不敢說對你就像叔叔嬸嬸的那種，一人離世、另一人絕不再獨活的。他們是十年的夫妻患難與共，等我們日子久了，也可以走到那一步。”?

用鞋尖輕輕劃著桌子，低著頭不說話。

謝騖清見害下的無意舉，不舍打擾，看著，再倒了一杯酒。

何未見他倒酒的影，見他解開一半襯衫的紐扣，出的鎖骨，還有他兩微微分開，軍靴分開的姿態，甚至是他軍靴上的白銅馬刺被壁燈照出來的反……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更真實了，不是那個滿功名的謝將軍，不是八歲時就屢屢聽人稱頌的名字。

謝騖清，是要和結婚的人。

而且相信，不管這婚到何時才能禮，他都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就此定了，不變了。

謝騖清難得吃的手藝，本想多吃兩口，可惜何未是個的孩子，每一份都裝得，唯恐他多吃似的。他又喝了兩小杯酒，見搭在膝蓋上的手，將那只手拉過來握住了。

何未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著，如同的不安。

他笑著，問：“想幾時回去？”

何未心跳了一跳，見他眼波流轉，直瞅著自己。

輕輕回說：“不急。”

謝騖清：“先讓人拿被褥進來？”

“……現在？”

他不置可否。

何未臉微微偏向窗外，小聲說：“這不好吧？人家都在吃飯，我們忽然要被褥……”不是立刻就曉得要做什麼了。

謝騖清拆開疊三角的白帕子，了手，起出去了，想攔都沒攔住。

沒多會兒回來的男人抱著被褥，穿過前廳進臥房，簡單地將床鋪了。何未全程坐在八仙桌旁，只當瞧不懂。謝騖清掀珠簾出來，連槍都提前解了。

謝騖清站定到面前，想說什麼，但想想，還是算了。

他雖做過教員，桃李遍各軍，卻不想對著自己的未來太太還要長篇大論，談古論今。他一彎腰，摟住的后背：“來，抱你進去。”

他毫不費力地抱起椅子上的孩子，進了珠簾。

白珍珠撞到臉上，將臉埋在他肩上，直到坐到床上。外頭的燈沒關，里邊的燈沒開，全部的都來自珠簾外，還有窗外。

謝騖清一顆顆解他襯衫的紐扣，何未咬著下，瞧著。

窗外人把爐灶架在了院子里，現炒現吃，那些軍們平日在外行軍習慣了，多冷的天都不怕，就喜歡見著火吃飯。熱鬧得很。

他把床帳放下一半，擋住了外頭的。

謝騖清彎腰，給掉小跟的皮鞋，剛想一的長，何未已進了那懸著的一半床帳子里。沉香的床帳，掛著暗紅的長穗子，在床邊沿搭著。

謝騖清坐到帳子里，見靠在角落里，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自己，不笑了。

“笑什麼？”輕聲問。

“想到奉天。”他俯過去。

他從在天津那晚初次見的子，就想看個全貌，只是礙于沒點頭應下親事，沒行。

后來在奉天，他在雪地里和幾個將領著煙，結束參觀軍工廠的行程，踏過及膝的厚雪，回到下榻的飯店，直接面對應酬局上的香鬢影。他坐在沙發里，聞到邊的一陣陣香，想到的全是何未小裳的香氣。

那晚，有人說，謝將軍心不在焉，是念著哪個佳人小姐了。

大家又拿出誤卿的說法出來，他難得好心回了，說，要看遇上的是哪家小姐，遇到值得追求的，就不是“誤卿”，而是“騖卿”了。大家笑，猜哪家小姐能讓謝騖清追求不舍，有京津的舊相識立刻回憶說，謝騖清兩年前的諸多香艷傳聞里，有一位鼎鼎有名的何二小姐。

于是在奉天的酒宴上，何未的名字了一個話題。

眾人皆知，就是謝將軍的求而不得，是他閱盡百花后，唯一惦記卻得不到的人。

“想到，二小姐，”謝騖清在暗得讓人發昏的床帳里，在臉前說，“是謝某的求而不得。”做著最親熱的事，卻還用著敬稱。

看著他藏在影里的臉。

低頭，慢慢地從膝蓋上卷下長。

孩子的服被一件一件地被疊在角落里，白的，紅的，藕的，不敢抬頭和他對視，只是認真疊著裳。最后，拉過來銀被面的錦被，擋住寒氣。

謝騖清全程沒，看著的舉。

將錦被掀開一角，蓋住他的，對他地笑了笑。

“未未，”他的聲音像被水汽熏染過，“我沒想過今晚要如何。”

看他手臂上的舊日傷痕，這還是在天津利順德得傷：“你沒說心里話。”

說完，輕聲又說：“那晚你就想了。”

謝騖清被惹得笑了，笑著，輕嘆了口氣。

他的右手著的臉，到下上，輕輕用手指住，讓面朝向自己。

外頭有人倒了水進油鍋，炸開了一道。軍們笑開了，用家鄉話笑罵往油里倒水的人。

謝騖清親到的，如山影。

在這個男人的上，影子都是有重量的。

因為剛喝了酒，他的沒有初次親吻的干燥，是潤的，還帶著的熱度。何未被他親了一會兒，像被他的影子得不過氣。

何未一想到在這張床上他睡過無數個日夜，就覺得都被溫燒熱了。

他親的不厭其煩，好似只是要親。

何未最后也不確定了，微微睜眼，對上他的眼眸。

隆冬時分，雖有炭火，這屋子也是冷的，畢竟不想的臥房是暖閣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冷的臥房里，著謝騖清的黑眼睛，卻像走到盛夏的什剎海旁，在白日未散的高溫悶熱里，和暑熱下那片沒有一水波紋的湖面對著……

輕輕了，想問，問你什麼時候……要開始？

謝騖清親的臉，在耳邊伴著熱的呵氣，低聲說：“慢慢來。”

“我沒著急……”

他笑，隔著錦被抱著：“一開始總要慢些。”

“在天津……”不也試過。

“那不一樣，”他在耳邊說，“差很多。”

他的回到的上，這次吻得更像在調，若即若離地在的上親著。何未在這漫長等待里，想，他真是有耐心……要說什麼時，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咬著牙關，不知咬住了多久。自己在張，謝騖清一直親著自己，一定早知到了。

輕輕說：“我……可以了。”總要開始的。

……

他低低說了一個“好”。那只握過十數年槍，可馬，可握軍刀的手，在頭發里纏繞著，到的耳后，反復挲著。

他反手拉下另一邊高掛的床帳。布落下，全被擋在了外。他在暗里，無聲地掉襯衫。

何未不由自主斂住呼吸，想著錦被上看不懂脈絡的花紋，卻仿佛能聽到布料，被扔到床角的聲音。等到一雙手臂隔著錦被再次抱著，在沉香的床帳布料里，落在臉上、眉眼上和上的熱息開始濃烈。和他互相吮著對方的，糊里糊涂想，一個在刀山海中過來的將軍，上馬飲的男人，怎麼能如此溫……

何未想到他在自己書房里坐著，軍靴下全是雪水，一手撐在座椅扶手上，疲倦而又沉默地抬眼，直視自己的樣子。想到他頭發被微微向后攏過，出來清晰的眉眼，帶著禮貌和生疏對自己說“多謝，何二小姐”……那時，兩人是彼此陌生的。

從未想過會在一起，像這樣在一起。

***

謝騖清在靜得只有炭火燃燒聲響的臥室里，找到自己襯衫。

他用襯衫草草給了一遍，最后用帶著汗的鼻尖輕輕的，低啞著聲音說：“今晚不能留夜，須送你回去。”

輕輕“嗯”了聲，靠到他肩上，閉上眼：“困。”

“睡一會兒。”他聲說。

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謝騖清穿上，從軍口袋里找到一塊干凈的手帕，給臉和頭發上的汗，覺得差不多了。將床角疊好的小服一件件拿起來，平鋪在床上，等著睡醒了穿。

他走到多寶格隔斷墻那里，想找煙，發現因為擺著花架子，外間的格局早變了。他立在花架前，著夜里的海棠，撥了撥里邊的枝葉。

最后還是離開了正房。

何未再醒，是被臉上的溫熱擾了夢，睜眼見謝騖清坐在黑暗里，拿著一塊白巾給自己臉。懶懶地右手，謝騖清微微笑著，接過的手，給著手指。

這是第四次踏百花深的院子，似乎每一回都值得記一輩子。

“明天一早，還是四點半到？”聲音沙沙地，輕聲問。

“你若起得來，早一些也無妨。”他低聲說。

“三點，”趴到他上，“或是兩點。”

謝騖清在暗里低頭看。

“一點好像太早了，”在他上小聲說，“要不然你別穿軍裝，今晚跟我回去。我藏你在院子里。”

他聲道：“下次，今晚還有事。”

輕輕“噢”了聲，翻過來，對上謝騖清的目，出手：“低頭。”

謝騖清微微彎腰，何未如愿以償到他的短發，黑而的發梢在掌心劃過。學他過去的習慣，把他額前的發向后攏，見他完整出的眉眼。

如果現在是十年后就好了，二十年后都好。他們已經歷經各種分離、戰，還活著，在這個百花深話前生。瞇起眼，想象他老時的樣子。

對他出兩只手。謝騖清笑了，俯下腰，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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