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要行大殮,工部的司堂在乾清宮敲敲打打了整一夜。
養心殿的倚廬外頭,小太監寶子蹲在雪地上,頭上頂著了盆兒。腳也麻,頭也暈,眼皮子直打架,一個閃神,差點把盆里的水澆了自己一頭。
何慶在他背上踹了一腳,「你下過值跟誰鬼混去了,瞇眼似的。」
寶子道:「奴才昨兒是在乾清宮當的職。工部老爺們鬧了整晚上的,後半夜下值后也是撐著眼數腳趾頭,沒睡一刻。」
他說著,頂直腰桿,把盆兒舉得高些,心裡委屈不用,免不了上要嘟囔:「何公公,您這個法子管用嗎?張總管想把法子都想盡了,也沒把主子爺臉上那要命的墨子去掉,我瞧見,主子爺今兒早上那模樣都要殺人了。」
何慶手裡正著皂角,那皮兒得扎手,折騰手指到破皮。
他心裡也煩躁。皇帝回來的時候張得通就打發人催水來洗,但不曉得到底染上的是什麼墨,眼瞧著倒不濃,愣是洗不幹凈。好在白日裡頭沒議事,這到了晚上,張得通又敬上了務府張羅的幾種法子,結果把那位爺的額頭都紅了,還是不見作用。四更天起來穿戴,皇帝掃了一眼鏡子,指結直得咯咯作響,差點沒把寶子這些人嚇死。
夜裡要乾清宮還要大殮,要命啊。
「死馬當活馬醫。不是,呸。」
萬歲爺是死馬?
當著手底下的人說出這種一翻談就能翻談大不敬的話,何慶也是腦仁疼。他歇了下手,抖了抖的手上的那把子皂角:「你敢想?就這些東西是承乾宮那姑娘使人送來的,說皓月堂的松煙墨,非這種皂角不能輕易洗掉,呵,這竟是拿給我們救命啊。」
「拿來救命。」
這話對王授文同樣適用。
此時他正陪著客在京城的大喇嘛見皇帝。呼圖克圖大喇嘛已經快八十多歲了,他把先帝爺稱為大皇帝,當年外蒙的王公們在北上奔沙俄,和南下投大皇帝之間左右搖擺,是這位外蒙神領袖一錘定音,「沙俄不認佛,去了便是寄人籬下做異教徒,不如投大皇帝去。」
這一席話,這讓大清不費一兵,就拿下了整個外蒙。
大喇嘛這個封號,和那些西藏活佛的尊號一樣,都是大行皇帝在時,朝廷頒冊的。大行皇帝信奉藏傳佛教,對這位活佛也是格外看重,兩人到一,連去五臺山禮佛,都親點喇嘛同行。
去年,大喇嘛來京城覲皇帝,在京城染了病,皇帝親自命太醫看疾,又讓他在京城修養。怎麼想得到,上了八十歲的人還能調養過來,皇帝卻先走了。
修佛修到這層境界上,他似乎能看見一點點玄天上的東西。因此,面對著對面大皇帝的這位後繼者,他約約從人眼中看到了些鷹目似的銳寒。
神佛為了教這些人間的智者識人,才讓凡人面由心生。
因此大喇嘛只看了嗣皇帝一眼,就已經在眼底,為大行皇帝不得善終而蓄滿了眼淚。
皇帝顯然不知道活佛的眼睛窺出什麼。他還在較額頭上那塊洗不掉的墨痕的勁兒。他向來把漢禮掐得很重,在邊伺候的人,但凡失儀,輕則遭斥,重則要挨板子,在他的規矩里,人必須乾乾淨淨,端端正正,最好都像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那樣,隨意坐著的時候,肩背都是直的。
他這麼別人,誰想自己莫名其妙地在王家那丫頭手裡翻了船。染了個花臉,坐在圈倚上也不得不半垂著頭,握拳抵著額頭,才不至於讓人看出端倪來。他心裡煩惱,這樣彆扭坐著,實在不好同活佛說誦超度大行皇帝的事。一抬頭,看見王授文也是心不在焉地陪喇嘛立著,想起他是王家那丫頭的父親,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王授文,替朕先送活佛去乾清宮。」
王授文如蒙大赦地跟著大喇嘛出去了。
皇帝這才撐開憋疼了的腰,隨手把大喇嘛來之前沒看完的摺子揀到眼前。看了幾眼,又忍不住去額頭。被人洗過後,這會兒著實,甚至覺起了疹子。他手邊卻一時尋不見鏡子。
倚廬是守孝時的陋居,用度很難周全,他重禮,先帝死時,他原先是要在乾清宮前面搭個氈帳守著,後來幾個王大臣並閣的人跪勸,他才退到養心殿的倚廬之中,任福晉們多想來服侍起居,他一個都沒見,只傳嫡福晉每一日過來,伺候早間穿戴。生活上縱有不齊全的地方,他也不輕易開口。全靠張得通勤敏。
這是皇帝認可張得通的地方,但這麼個周到人,還是搞不定這點子臉上的墨跡。甚至怕得自己給自己尋了差事躲出去了。皇帝想著,竟然生出點荒謬自嘲的味道來。
「主子爺,您拿這個試試。」
聽見聲音,皇帝矮了矮摺子。
見何慶和寶子一左一右端了一盆水進來,小心地放到架上。
皇帝心都懶了。也不說話,由著何慶來折騰。
何慶心驚膽戰地用帕子沾了水往他額上去,別說,那墨跡還真是淡了些。
「主子爺,有用的勒。」
寶子殷勤地捧來了鏡子,皇帝掃了一眼,果見是淡了。這才向那盆子水看去。
「什麼法?」
寶子口快爭臉:「王姑娘送來皂角出的水……」
何慶差點沒想把這個憨子掐死。狠不得當下就捂住他的,然而已是晚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向自己的主子爺,那張臉上表怎麼說呢,活下吞了一隻噁心的蟲。不
過,換作平時他們可能又要擔心屁了,今日到怪,皇帝吐出一口氣后,臉就不再那麼難看。反而一邊點頭一邊笑,把手中的那本摺子的面子「叩叩叩」地打在膝蓋上。
何慶這才敢試著回下面的話。「主子爺,那個……裕貴妃娘娘來了。還帶著誠王爺,在外面跪著呢。」
皇帝就著摺子往前一指,聲還算朗快。
「傳。」
***
王授文陪著大喇嘛從乾清宮出來。
大殮前的最後一面,大喇嘛同這位宗教上同路人訣別時,還是了的,一路走一路抹眼淚,王授文也跟著在靈前嚎了一陣,嗓子早就啞了。周遭冷,人們刻意的哭聲生地撕扯著人的耳朵,即便是行在活佛旁,也靜不下心。
王授文抬袖擋著迎面來的風,往丹陛下面看去。
丹陛前立著一個人,正在看丹陛上壽山祥雲花紋,來往的人都素寡著一張臉。獨聚會神,神態自若。王授文認出來,那是自己的兒。
便辭了大喇嘛,冒著雪從走下石階。
王疏月也看見了父親。
「爹。」
蹲了個禮,亭亭地立直了。王授文只有王疏月這一個兒,和母親生得一模一樣,眉目清秀,又有一書卷養出的清凈氣質。子也是他喜歡的,凡事想得淡,從不說一句刺耳的話。
為了祖上的那座書院,他把這麼好的兒丟在長洲多年,原本想著自己燒對了灶,那位爺能捧著疏月宮做富貴娘娘,誰知道賀龐不開竅,自己兒了現在這尷尬份,嫁沒嫁好,甚至還有可能一嫁就寡婦。
王授文著實心疼。
見雪風刮著耳邊的碎發,想起那日了燙傷的,便走倒旁偏頭去看。見皮雖然還沒有長好,但好歹水泡是平下去了。
心裡才稍微安點。
「怎麼在這裡站著。」
王疏月抬頭向前面的宮宇,「誠王福晉進宮了。」
這樣一說,王授文自然明白過來,今夜要大殮。王爺貝勒們的福晉此時都已經進了宮。自己的兒雖與賀臨有了婚約,但畢竟還沒定名分。不過就算有名分,也是妾室,是沒有資格臨大禮的。到了正時候,還是跟如今一樣,還是個隨侍丫頭,只配在外頭吹大風。
他心裡滋味不好。
岔開話道:「傷不打吧,用藥了嗎?」
「嗯,爹放心,裕娘娘給傳了太醫,說不留疤的。前日的事,還請爹不要和娘說,免得娘再病中還要替我添憂。」
提及的母親,又是另外一樁傷心事。
王授文嘆了一口氣。「你就不要心家裡的事了,爹把你母親家裡的姐姐接了一房過來,還算持得穩當,你好好做宮裡的差事,聽說,要你寫滿漢糅雜的典儀,今日就是大殮,大殮后就要挪景山等著出殯了,穩當嗎?」
「昨夜熬了一宿,今晨間算是寫完了。已代給了掌儀司的曾尚平。」
「怎得要熬一宿?」
王疏月張了張口。沒好說下去,總不好告訴父親,是前夜皇帝發雷霆,把之前的功夫給糟蹋了吧。
想著,又有些想笑。只得挽過耳前的頭髮低頭去遮掩,繼而轉話道:「爹,剛見您和大喇嘛一同出來,可是之前引著喇嘛在養心殿見駕呀?」
「對。」
「您看見裕娘娘和王爺了嗎?」
王授文想到會問這件事,心裡越發意難平,總覺得那莽撞的糊塗王爺是糟蹋了自己的姑娘。鼻腔里嘆了一聲。
「皇上會見他。你當時摁下了皇上的刀,如今他又肯來請罪。這一劫就勉強算是化了。」
王疏月了一個淡淡笑:「爹這麼說,兒就放心了。」
「但爹放心不下你。你膽子太大了。」
「沒事,皇上……還不至於殺人。」
王授文不置可否。
哪怕是父,他們思慮的東西也不盡然相同。他可以沾濺地跟著賀龐去鑽營,但自己閨還是安安穩穩地活在錦繡堆里就好。奈何看人看事,此時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道理。
人講年開靈竅,則親緣寡淡,王疏月的母親已是應了這句話了。而兒又像母親,亭亭於乾冷的風雪中,也已有了那麼幾分寡淡的意思。
王授文咒過皇帝,但不忍咒自己的兒,腦子裡起了這麼點想法,趕就要拂去。連站都不肯在面前多站了。抬手摁了摁酸乏的脖子,轉道「爹走了。」
王疏月跟了幾步過來,膝蓋還在疼,走起來也不那麼穩當。
「兒送送爹。」
「不了。」
王授文回過,看了一眼乾清宮的正匾。下面侍立的宮人像一個又一個上國漿水的木樁兒,一點沒有靈氣。
「規矩大,你候著吧。」
原本是想刻意疏離,好讓留步,說完又覺得太不近人。王授文走了好幾步回頭,見還靜靜地站在丹陛前目送他。眼睛不由地發酸。
「兒啊,你很聰明,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子。」
「兒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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