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既想借舅舅的勢，便要回將軍府，既回府，那便不能空手回，總要給舅舅帶些東西的。

　往日回府，也曾給舅舅買過禮，但終究不是舅舅親，準備的東西自然不能比著親的分例來，左不過都是些市面上常見的，不出錯，也不出彩，舅舅見了，面上便是淡淡的，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似這樣的東西，往日能送，今日便不能送了。

　——畢竟要借舅舅的勢，總要將舅舅哄開心了方好開口。

　思及此，南敘便問在一旁給添酒的秋實，“秋實，你可知舅舅素日里最喜歡什麼？”

　“姑娘，您這話便問錯人了。”

　秋實放下掐銀質酒壺，“婢子雖心細，可心思都用在姑娘上，怎會留意將軍的事？又如何知曉將軍的喜好？”

　南敘便有些頭疼，“連你都不知道舅舅的喜好，那世間便無人知曉舅舅喜歡什麼了。”

　“姑娘八歲便被將軍養在邊，將軍的喜好姑娘難道不知？”

　秋實眼觀鼻，鼻觀心，笑了起來，“最懂將軍心思的，應是姑娘才是。”

　南敘酒量雖好，可兩壺酒下肚，那些外人挑不出一錯的端莊姿態便有些維系不住了，一手撐著臉，眼神有些迷離，“我雖自跟隨他長大，可卻從來不知他的心思。”

　與趙遲暄并無緣關系，往來也算不得親，趙遲暄是嬸娘的弟弟，八歲那年，他們了孤兒，孤兒見孤兒，自然兩眼淚汪汪，掙扎求生之際，倆人被迫相互扶持了一段年日，畢竟年齡小，能做的事并不多，所以更多的是趙遲暄在照顧。

　可單向付出總是會累的，更何況趙遲暄本是年名驕縱輕狂的年將軍，縱突遭慘劇格大變，但骨子里仍是養尊優的公子哥，能把帶在邊照顧一段時日，已是看在死去的長姐面子了，哪能一直把帶在邊？

　所以在十二歲那年，趙遲暄把送到了京都，無論怎麼哭求，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于是明白了，趙遲暄嫌累贅，嫌會在午夜驚醒之后哭著去尋他，嫌無論多晚都要等他吃飯的小兒態，更嫌在他每次出戰時的絮絮叨叨。

　不能總這樣依賴他。

　他會煩的。

　就這麼在京城安置下來，不再哭著鬧著去尋，時間會教人很多事，更戒掉了對他的依賴，某年年關，他大勝還朝，終于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哭著撲到他懷里，而是輕輕搖著團扇，淺淺而笑說上一句舅舅回來了。

　他喜歡這副獨立端莊的模樣麼？

　似乎也是不喜的，若不然，也不會冷著臉走到面前問究竟如何了。

　“我怎會知道他究竟喜歡什麼？”

　南敘小聲嘟囔著，“他時喜歡的東西，如今都不喜歡了。”

　只是兩壺酒，算不得大醉，可回想往事，總覺得委屈，若趙遲暄一直待如時那般，又怎會遇到謝明瑜？然后為了躲避皇子的侵擾而倉促嫁給謝明瑜？

　委屈極了，四下無旁人，便借著酒意把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他連我都不喜了。”

　“可他分明說過的，要一直保護我，不旁人欺負我。”

　那些趙遲暄為了哄開心的話，只有自己當了真。

　“誰不喜你了？”

　然而就在這時，偏偏聽到趙遲暄的聲音，“告訴舅舅，舅舅替你出氣。”

　便有些想笑。

　當真是做久了謝家婦，長時間不曾沾酒，如今不過喝了兩壺，便神志不清了，此時的趙遲暄遠在千里之外的邊關，怎會聽到他的聲音？

　必是醉得狠了，這才有了幻覺。

　左右是幻覺，發泄一番也無妨，南敘便笑，“謝明瑜不喜我。”

　“他明明心有所屬，卻偏要來招我。”

　“謝明瑜？”

　男子聲音莫名很低。

　南敘便點頭，“對啊，他不喜歡我。”

　“他為什麼不喜歡我呢？”

　不止謝明瑜不喜歡，連舅舅都不喜歡了，問題究竟出在哪？

　明明已經那麼懂事，那麼賢良淑德，那麼不會給人添麻煩了。

　已經不是當初的小累贅了。

　“好過分啊——”

　下一刻，碎碎念著的里被塞/一只，未說完的話被玫瑰味的全部堵回肚子里，有些惱火，如今在自己府上，誰敢這般大膽對？

　可來不及細想，一只手便落在的下，著的下抬起的臉，“阿敘舍不得謝明瑜？”

　被迫抬頭，然后看到，那位原本在邊關與狄戎作戰的舅舅站在面前。

　里被塞/著，南敘的話說不出來，只看到夜如墨，燭火如晝，而趙遲暄便是晝夜之間的晦暗不明，裹挾凌厲夜風而來，這麼低頭瞧著，微瞇的眼睛有著毫不掩飾的殺氣。

　“！！！”

　南敘為數不多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

　“舅、舅舅。”

　南敘忙把里的拽出來。

　擱在八仙桌上，小心翼翼觀察著趙遲暄的臉。

　——趙遲暄不喜歡飲酒來著。

　“舅舅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

　尷尬笑著，像極了作弊時被夫子抓到的學子，渾都是不自在的。

　但趙遲暄并未接的話，只是瞇眼瞧著，像是在打量。

　打量？

　趙遲暄方才說了什麼來著？

　哦，想起來了，說不舍謝明瑜。

　怎麼可能？

　只是舍不得謝明瑜沒給的放妻書與未還的銀錢！

　南敘猶豫著如何答話，然而話未說出口，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方才趙遲暄仿佛說了那麼一句話，說什麼舅舅替出氣，那是不是意味著，可以扯著趙遲暄的名字做虎皮？

　思及此，南敘眼神變了，看了又看近在眼前的趙遲暄，試探著問了一句，“舅舅果真愿意替我出氣？”

　趙遲暄手指松開的下，后是楠木祥云紋的椅子，他拉了椅子，坐在面前，挑眉看著，“怎麼，委屈了？”

　端的是很愿意為出氣的模樣。

　但南敘卻知道，才不是這樣。

　趙遲暄最討厭飲酒了，如今喝酒被他抓包，他心里肯定是不喜的，生氣又不聽他的話，在這個時候向他提要求，他怎會依？

　不過是話說得漂亮罷了。

　南敘心里腹誹著，搖了搖頭，“沒有。”

　“您是我舅舅，誰敢給我委屈？”

　了趙遲暄手指的鉗制，南敘恢復自由，只是趙遲暄到底是征戰沙場的武將，哪怕再怎麼收著力，落在臉上也是有些疼的，著他方才過的地方，眼睛卻瞧著他。

　男人坐在椅子上，上穿著蒼煙落照的團花圓領袍，千山翠著金銀線盤了扣，他領口卻不曾系，只半敞著，微著縞羽的衫，典型的武將世家干練卻又松弛的雍容打扮。

　心里便有些慌，看這裝扮，似乎在京有一段時日了，若是從邊關趕回，當有晝夜趕路的風塵仆仆，他不僅沒有，反而更像一個欣然赴心上人邀約的俊俏郎君。

　南敘小心翼翼出聲，“舅舅回京多久了？”

　——與謝明瑜的那些糟心事，趙遲暄知曉多？

　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實不太想讓趙遲暄知道與謝明瑜和離的事，最初嫁謝明瑜的時候，趙遲暄是不愿意的，那時他人在邊疆，大約是戰事焦灼，他的字跡也是焦灼的，龍飛舞只寫了三個字：不要嫁。

　但還是嫁了。

　覺得得遇良人，終于有了家，終于不用再寄人籬下，于是歡歡喜喜嫁了謝明瑜，哪怕謝明瑜不曾與圓房，對的態度也不算親熱，但還是自欺欺人說謝明瑜心里是有的，只是尚未習慣兩個人的生活，尚未習慣在家里居住，等他習慣了，一切也就水到渠了。

　然而卻在那一日，撞見謝明瑜心有所屬。

　在面前永遠克制守禮甚至到冷淡的男人，對另外一個人噓寒問暖無不用心，他原來不是不習慣，而是不喜歡，甚至就連娶都是為了救另外一個子。

　似這樣的夫君，要之何用？

　必然是和離的。

　當初不顧趙遲暄的阻攔嫁了謝明瑜，如今又鬧著與謝明瑜和離，趙遲暄哪怕面說不說，心里也是瞧不上的。

　——說了多次讓你聽話，你偏不聽話，如今知道不聽話的后果了吧？

　不想讓趙遲暄有機會那樣想。

　所以得瞞著趙遲暄，能瞞一日是一日，左右謝明瑜不曾給放妻書，認真論起來與謝明瑜也算不得和離，如此算來，倒也不算瞞。

　待天長日久，趙遲暄心里已擱下此事，那時再與他分說，想來便不會像今日這般說因不聽他的話而遭遇謝明瑜這等偽君子。

　想到此，南敘便知道如何說話了，“舅舅素來耳聰目明，想來已知曉我與謝明瑜之事——”

　“知道。”

　這一次，坐在對面的趙遲暄難得沒有再沉默，而是瞧著的眼睛打斷的話，“你要與他和離？”

　“......”

　哪個不長眼的丫頭這麼快！

　南敘哭無淚。

　話已至此，再解釋已是無用，趙遲暄顯然是知道要和離的事，要不然不會這般篤定來問。

　罷了，看笑話便看笑話吧，總比損失錢強。

　——還想借著趙遲暄的威風狐假虎威收謝明瑜的利息呢。

　“舅舅都知道了？”

　南敘有些無措，“舅舅，我，我也不想這樣的。”

　絞盡腦想著，究竟要如何解釋趙遲暄才會不嫌丟人，然而尚未想好如何開口，便聽到趙遲暄清冽聲音，“和離便和離，哭什麼？”

　“一個男人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傷心？”

　果然，他還是嫌丟人了。

　南敘抿了下，臉上比哭還難看。

　下一刻，一只手落在臉上，像是懷疑眼角有淚，微涼指腹拂過眼角。

　是舅舅嗎？

　不能吧？

　舅舅只會覺得丟人。

　南敘愣了一下，下意識抬頭，四目相對，看到男人眼底是清澈的傷，有心疼，還有不忍，又或者說是其他緒？

　說不準，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若說自己恨謝明瑜，眼前的男人便能將謝明瑜千刀萬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