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就像是京城的春天，徐循不是哪天睜開眼，就發覺皇太孫在跟前瞅著自己的——金陵城的春天，從來都來得很緩，很矜持的。

首先出徵兆的是皇太孫居住的正殿，那天早上起來，徐循、何仙仙、孫玉和太孫妃一道去太子妃那裏時，太子妃正和張貴妃娘娘派來的中人說話，「正是，今日才要派人過去查看，火牆一冬沒燒，也不知會不會走了煙氣。」

因為皇太孫在秋天就隨著皇爺去了北方，按行程，一個冬天都不會返回，所以正殿今年冬天就沒有燒煙道取暖。一個是為了節省，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正殿人手了，有點照看不過來，要預防火災的意思。現在皇爺要回來了，張貴妃娘娘就順帶著關心關心皇太孫，問問正殿的煙道給通了沒有，若是了煙，可是要出事的。

雖然太孫妃算是皇太孫宮中的主人，但整個皇太孫宮都在春和殿附近，這種事，也是太子妃一手安排。並不說話，等太子妃送走了張貴妃娘娘邊的傳訊中人，才和太子妃商量，「正殿那裏，現在就是四個中人在班看守，既然已經要開始通煙道了。不妨便把那些個回家過年的中人們都招回來，打掃打掃正殿裏的塵灰吧？」

太子妃笑著說，「我也正想這麼說，再過十幾天，大郎就回來了，現在打掃屋子，換換擺設、被褥，正是時候。」

於是徐循下午和何仙仙一道，相約著到春和殿後花園去閑步的時候，就看到七八個年輕力壯的雜役中人，在幾個宮人的帶領下打掃正殿，還能看見夾層被打開了，黑的煙道口放了炭火，有幾個小中人正趴在地上，一步步地爬著，用鼻子仔細地從煙道開始的地方往裏去聞味兒。

「這樣聞過一遍，是最保險的。」錢嬤嬤今日也想出來走走，便陪在了兩個妃嬪邊，也有些慨。「我還小的時候，服侍著仁孝皇后，也是一樣跪在地上，仔仔細細地聞啊、看啊，一遍不夠，我聞過了，小姐妹們再聞一遍，還有第三遍、第四遍，這樣燒了一天，只要是聞到一點煙氣，那就得找到源頭，拆開了重新砌磚頭。要是一屋子裏聞出了七八不對，聽說蓋房子的工匠就要倒霉了，說也是個流放的罪。」

兩個小妃嬪都聽得津津有味的，何仙仙還有點吃驚，「原來您服侍過仁孝皇后！」

錢嬤嬤也有點得意，又有點憾，「宮晚，沒趕上好時候。我進皇後宮中服侍的時候，娘娘已經病得厲害了。沒幾年，便升天病故……那是個好人啊，病那個樣子，待下人還是如此溫和。看我們跪在地上聞煙都有點不忍心——全是皇爺的主意。皇爺待娘娘，是疼得沒話說了。捨不得娘娘一點的委屈，娘娘去的那一年，都說皇爺老得多了……」

兩個小妃嬪都聽得怔怔的，錢嬤嬤看了何仙仙一眼，對徐循借題發揮。「這人活一輩子，圖的是什麼？還不就圖著在別人心底留點念想？仁孝皇后雖然去了，可到現在，宮裏、宮外，娘家親眷、服侍過的宮人、太子、漢王、趙王，乃至宮中的妃嬪，就沒有不念的好的。金銀珠寶、榮華富貴，這都是虛的，人死燈滅，能在誰口中落個好，可比什麼都難得。」

何仙仙和徐循都道，「您說得是，我們一定謹記在心。」

想到仁孝皇后——這是名字，都讓人又敬又，好似天人一樣完無缺的娘娘，徐循心裏就是一陣懵懵懂懂的嚮往，若能和仁孝皇后一樣……不過，也明白，雖然兩人都姓徐，但仁孝皇后的徐，和徐循的徐，可全然不是一個徐字。像皇後娘娘那樣十全十的人，可比不得。還是安安分分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別去想什麼在別人口裏落好的事比較實在。

清完煙道，正殿裏的火盆就燒起來了，頭幾天燒得熱，過了幾天才慢慢地涼下來，和現在初春微冷的天氣相適應。又過了幾天，太孫宮附近的庫房開了，徐循認得認不得的擺設，被魚貫運進了太孫宮裏。太孫妃說，這都是很名貴的東西，擺在空空的屋子裏，被誰拿走了，將來叨登出來，有人是要掉腦袋的。把這些擺設收起來，也能讓看管宮殿的中人們鬆一口氣，也能省下班看守宮殿的人手。所以太孫和皇爺一道北巡的時候，只要離開時間超過三個月，就會把宮中的擺設都清點好，裝箱收起，等他快回來的時候，再洗乾淨、搬運出來。

徐循覺得太孫妃的做法很是妥當，自己就想不到這一點。可太孫嬪卻在一邊得意地說，「這是太孫的主意，大郎一直都是很底下人的。大冷天守空屋子，中人們也不容易。這東西一收，他們也不必時時刻刻都要過來看著了。」

太孫妃也笑著說，「不錯，太孫一直都是很心細的。他為人可和氣著呢，你們也別害怕，見了面就知道了，他一點都不難伺候。」

徐循和何仙仙對視了一眼，都哦了一聲，何仙仙又好奇地說，「太孫殿下——長什麼樣兒呢？和太子殿下生得像嗎？」

其實，到現在為止，們還沒見過太子殿下呢。畢竟是姬妾，也不好在太子殿下跟前臉。倒是太孫妃，經常侍奉太子、太子妃晚飯，還有太孫嬪，也算是從小被看大的，和太子夫婦都很悉。

所以，何仙仙這一問，就問得太孫妃、太孫嬪都是一怔。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太孫嬪撲哧一聲，握著笑開了，太孫妃也有點忍俊不，眼睛彎彎的，就像是兩彎月亮。

「這話以後可不能隨便說了。」叮囑何仙仙，「公爹雖然和氣，可咱們也不能欺負老實人……你們回去問問嬤嬤們，就知道太孫生得怎麼樣了。」

太孫嬪也在旁邊敲邊鼓，抱著太孫妃的胳膊，親昵地說，「娘娘，咱們可得給仙仙守，不然，這話要是傳揚出去，又出名了。」

何仙仙被嚇得臉煞白，太孫妃看了有點忍不得，就沒和開玩笑，而是溫言道，「又沒說錯話，其實，從廓上來說，大郎和公爹是像的。」

話雖如此，但何仙仙卻還是上了心，三個人從太孫妃屋子裏出來，回小院子的時候，就和太孫嬪一起喁喁私語，說了很久的話，倒是把徐循給落了單。

徐循也無所謂，回到屋子裏，自己去問幾個嬤嬤。

兩個嬤嬤一聽，也笑開了花。

「太孫殿下生得很像皇爺，黝黑健壯、英武非凡。」幾個嬤嬤是不會和徐循兜圈圈的，趙嬤嬤說，「太子殿下，那是個大胖子。皇爺為了治他的胖，請了好多大夫，總不見效。把他們倆放在一起比，豈不是拿兒子在磕磣老子嗎？」

徐循這才明白兩個上司遮遮掩掩地在笑什麼，想到何仙仙知道真相后的表，也跟著笑了。

等到正月快完的時候，分明春天還沒過呢，太孫宮裏卻突然收到了新的賞賜。幾個妃嬪，都得到了一些時新的布料——織造司剛剛發明的新花，還有一些花樣翻新的名貴首飾。

這一陣子沒有聽說西洋、朝鮮有人來朝貢，這些東西，是大的家底了。徐循估著張貴妃娘娘的意思，是讓們都好生打扮打扮，迎接宮裏的男主人。

不過，既然發了東西，大家免不得也要互相打探打探。太孫妃得的最多，是各布料就得了十幾匹，首飾也有兩三匣，打開來給徐循們看，珍珠都有小拇指頭肚大，太孫妃讓們各人挑一樣走。徐循、何仙仙和孫玉誰都沒，何仙仙壯著膽子說，「我們哪敢拿娘娘的東西。」

太孫妃有些無奈，「都是一家人，有什麼敢不敢的。母妃宮裏，有些昭儀、婕妤，看到母妃頭上有新首飾，撒放賴，當時拔下來試戴的都有呢。你們只管挑吧。」

把木盒子送到徐循這裏，徐循看了看太孫妃，覺得不像是客氣，便小心地挑了一個金玉魚佩。這是個小小的荷包香佩，上頭一個金魚抱了一個玉魚兒，兩頭魚首尾相連魚，很巧，也不大，在滿匣子珠寶氣里，是頂不顯眼的了。

有了做榜樣，何仙仙立刻也拿了一朵小小的金蓮釵，孫玉在這個匣子裏找不到太小的了，就打開另一個匣子，拿了一對米珠耳環。太孫妃搖著頭嘆了口氣，又拿了兩匹布來，讓們挑花，挑好了就裁下幾尺，讓們拿回去做服穿。

除了一寸緙一寸金的緙以外，太孫妃手裏的好東西不，雲錦、蜀錦、灑金羅……都是從前孫嬤嬤口中的，連也拿不到的好東西。

有了太孫妃在前，幾個妃妾的賞賜就有點平淡了，徐循拿的金玉佩，在太孫妃那裏不起眼，到自己的首飾里，就算是中等檔次了。孫嬤嬤說，這東西值錢不在料，在工。這個巧思和雕工，才是最值錢的。

至於布料，們拿到的雖然也是時新的名貴料子，但一樣就得了幾尺，只夠做一服，可沒有賞人的餘裕。徐循和何仙仙互相看過了得的料子，在上比過了，徐循喜歡何仙仙的織金妝花襖緞子，何仙仙卻覺得這個妝花都是瑞，和在太孫妃那裏挑的祥雲香花比，就看出不好來了。要送給徐循，徐循過意不去，是也還了一幅綠纓絡緞。孫玉過來，也給們看了自己得的，張貴妃娘娘倒是沒有厚此薄彼，一切按品級行事，三個人得的都差不多。

太孫人還沒有回來，春風卻已經一陣陣地吹了過來。等到他的車馬到城外的那天上午，太孫宮裏已經滿是他的味道了。許多中人進進出出，最後一次洗殿的傢，把所有一切能拆洗的東西都換了下來，重新鋪陳上剛漿洗過半舊不新的褥子、墊子、被子……太子妃派人來看了一次，張貴妃娘娘派人來看了一次，連臥病在床的王貴妃娘娘，都讓韓麗妃手下的人來看了一次。徐循被幾個嬤嬤關在屋裏試妝打扮，一下午都沒能出來，等到了快傍晚的時候，嬤嬤們又把臉上的妝全給抹了。「太孫第一天回來，肯定在春和殿用晚飯。您要見上他的面，那起碼得是明兒早上了。」

徐循也是有點說不出的害怕，覺能拖一天就是一天似的，這天不必見面，反而鬆了一口氣，在屋裏吃過晚飯，早早地就要上床睡下。沒想到才換了服洗過臉，太孫妃那裏就來話了：讓和何仙仙一道，過去的屋子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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