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絨唱完之后，包廂里安靜了片刻，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剛才遠離了沈絨兩個屁距離的姑娘，在聽演唱的過程中不知不覺中挪了回來。

　想起楊晟說沈絨是“二十年才出一位的天才”，之前對這嘲諷沒什麼概念，沈絨一開嗓居然將嘲諷變了讓人信服的真話。

　昏暗的包廂里還約流著沈絨的歌聲。

　沈絨甚至不需要劇場來襯托職業素養，無論到哪里，只要還有這把好嗓子，腳下方寸就是的舞臺。

　沈絨手里握著麥，接著聽下一首歌。

　從平靜專注的表上看，似乎沒覺得到了什麼屈辱，跟著音樂聲低低哼著，記詞記旋律，甚至有些投。

　楊晟一下子乏味了，沒意思了。

　他想起了自己為什麼喜歡沈絨。

　他喜歡沈絨的才華，就是喜歡從里到外切切實實對毫不興趣的清高姿態。

　楊晟見過很多假清高，一個包一輛車，再不濟一套房子擺到面前，都難掩貪念。

　沈絨不是，就是一心扎在那倒霉的音樂劇上，扎在的理想上的人。

　就算費盡心機將金山銀山堆到面前，得到的只是一個蔑視庸俗的白眼。

　雖說音樂劇和其他更古老的藝比起來，歷史并不算悠久也更通俗，可任何角任何臺詞一旦落在沈絨上，都能被匹配真實的靈魂，展現獨特的生命力。

　不得不承認，楊晟就是喜歡沈絨上這份才氣和傲氣。

　時至今日，落魄到一直呵護的媽要死了，欠了一屁債要賣劇場了，被摁在他的地盤了他的獵了，為什麼依舊有種不被掌控的銳意？

　一如遠在天邊的冰壺秋月。

　楊晟平聲說：“你們都出去吧。”

　很快，包廂里就只剩他和沈絨兩個人。

　楊晟坐到茶幾前，從包里了個文件夾，丟在桌上。

　“坐。”

　沈絨沒坐，冷淡地看著他。

　楊晟將一旁威士忌酒瓶拿了過來，倒在兩個杯子里。

　“以前想請沈大小姐吃個飯可太難了，今天你既然來了，是不是得把欠我的都給補上啊？”

　他喝了其中一杯，以表示酒里沒有加任何見不得的玩意，隨后將裝滿酒的另一杯舉到沈絨面前。

　“請吧，沈小姐。”

　沈絨看著酒，雙眼含冰。

　“喝完，咱們就把合同簽……”

　楊晟話還沒說完，沈絨一把將酒杯拿了過去，一口一口狠狠往下悶。

　楊晟知道沈絨為了保護嗓子和保持最佳的演出狀態，從來不喝酒。

　這會兒居然把烈酒當水喝。

　眼前這個對自己毫不心疼的人，又一次將楊晟的怒氣往上拱。

　沈絨將酒喝完，順手把文件夾撈起來，當著楊晟的面翻看。

　一貫不喝酒的人猛地灌自己一大杯烈酒下去，酒勁兒很快往上沖。

　看合同的過程中，沈絨只覺得嚨火辣辣燒得難，悶的覺一直催著反胃的覺，想吐，胃里更是翻江倒海。

　沈絨都沒發現鼻尖冒了不冷汗，臉煞白，眼尾在慢慢變紅。

　咬著，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示弱的聲音。

　可是，合同里原本對而言就晦的條款文字，開始不控制地開叉，變一個個模糊的影子，群結隊地在眼前飛舞，讓一個字都抓不住。

　沈絨正覺自己搖搖墜的時候，聽到楊晟說：

　“沈絨啊沈絨，你這輩子除了演音樂劇還會干什麼？人世故不懂，合同也看不明白吧？不用費勁了，我跟你直說，今天只要你把合同簽了，以后你就是我一個人的。等你媽死了換我來寵你，下半輩子你還可以是那個驕傲的小公主。唱音樂劇就繼續唱，哪天唱煩了干什麼就干什麼去，我能保證你和從前一樣食無憂。”

　“如果你不簽……”楊晟靠在沙發上，笑道，“那你后半輩子就只能在泥里滾著了，是個人都能過來踐踏你。你這麼聰明知道該怎麼做。想想，嗯？”

　沈絨著文件夾有些發白的指尖，多還是泄了的緒。

　將一波洶涌的嘔吐下去之后，落落穆穆地開口：

　“合同我的確看不懂，但現在看不懂不代表我永遠看不懂。楊老板，合同我先帶回去了。”

　說完沈絨拿著文件夾站了起來，轉就要離開時，楊晟的話和有些虛浮的腳步聲幾乎疊在了一塊兒。

　“我不著急，你比我急。我等得了，你媽等不了。雖然在你眼里我是個人，不過也不屑趁人之危。小劉——你送回去。”

　站在門外的司機小劉“哎”了一聲，正要跟上沈絨，卻聽沈絨說：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

　楊晟連著聲說了三個“好”，小劉便留了下來，看著沈絨消失在走廊盡頭。

　“楊總。”小劉問，“就這麼讓走了？”

　楊晟雙往茶幾上叉一搭，剪開雪茄說：“狩獵最大的樂趣不是一擊即中，而是欣賞獵在掌心里徒勞掙扎的樣子，懂嗎？”

　他一口雪茄，瞇起眼睛，“最遲十天，就得再回來求我。”

　.

　沈絨一直忍著，忍到了楊晟會所的燈都照不到的地方，再也撐不住，都不知道扶著的是個什麼東西，彎腰在風雪里狂吐一場。

　一向自律的沈絨從不喝酒，所以不知道酒這玩意喝得越快酒勁兒返得越兇。

　從來沒有會過喝醉是什麼滋味的，抱著欄桿覺五臟六腑都被吐了個干凈，這才搖搖墜地勉強將單薄的子支棱回來。

　這麼一，上的一層雪簌簌而落。

　沈絨在原地晃了幾下，意識在頭頂盤旋著怎麼都捉不下來，口中呵出的冷霧模糊了視野。

　天地一，幽寂冰冷。

　大半天，將掉到雪地里的合同刨了回來，用凍得通紅的五指了，這會兒比眼睛好用的手指確定合同都在文件袋里裝著，沒有，沈絨安心了。

　緩著步子往主路上走，努力抬首像個正常人。

　寒風吹過，空的脖子刀割一樣疼，才想起圍巾落在姓楊的那兒了。

　后有腳步聲，沈絨立即回頭。

　有那麼一瞬，以為是悉的那個人幫把圍巾拿回來了。

　沈絨是個很容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一旦開始琢磨某場戲的細節，周圍所有的人和事都很難進到的意識里，自然容易丟三落四。

　很多時候等走出二里地，才發現隨品不知道落在哪兒了。

　有些時候落下的是一條圍巾、一雙手套，有時候落下的可能是手機錢包。

　盡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六十天都在丟東西，可之前但凡屬于的件，從來都沒有真的不見過。

　因為有盛明盞跟在后幫兜著。

　盛明盞總是會幫記住記不得的事。

　那些落的圍巾手套手機錢包，都會在一個轉間出現在盛明盞的手里，在盛明盞的微笑中歸原主。

　盛明盞越是寵，就越肆無忌憚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理所當然地枝大葉，反正萬事有盛明盞。

　盛明盞……

　后的腳步聲更近了，風雪間看清了那人的臉龐，是個陌生人。

　陌生人并沒有為停留，匆匆而過，更沒有將的圍巾帶回來。

　雪花飄飄落在的睫上、發上，迷了的眼。

　我已經沒有盛明盞了。

　沈絨想，圍巾丟了，盛明盞也丟了，不會再回來。

　二十八歲的沈絨獨自裹羽絨服，強迫自己從記憶中逃離，頂著風雪獨自前行。

　今晚，一定得去醫院陪媽媽。

　.

　N城腫瘤醫院。

　盛明盞推開病房門看到沈黛的第一眼，險些沒認出來。

　記憶里的沈黛是個致優雅的人。

　一起生活多年盛明盞都難得看到素的樣子，即便出門丟個垃圾都不容許自己有任何失態的地方。

　可此時躺在病床上的沈黛完全不同。

　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倒是長了很多盛明盞從未見過的斑。頭發雖然被細致地打理過，依舊是顯而易見的干枯。沈黛整個人皮包著骨，眼窩塌陷，說是一把已經僵的尸骨陳在這兒都不為過。

　盛明盞第一次知道，原來“死亡”是可以用眼看見的。

　“媽。”盛明盞坐到沈黛邊，握住的手，輕聲道，“對不起，我來遲了。”

　沈黛早就陷了長時間的昏迷，每天能保持清醒的時間之又，而本也沒有清醒的意愿——醒來就意味著要被看不到頭的劇痛折磨。

　可是聽到盛明盞的聲音，沈黛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清了眼前人。

　是盛明盞，是親手養大的兒。

　還是悉的那個人，卻蒙上了一層說不清的異。

　沈黛指尖了，勾住盛明盞的手，半晌，才聚起了一點兒說話的力氣。

　“我死了之后……”

　沈黛用沙啞的聲音說，

　“這世上疼小絨的人……只有你了。”

　即便于彌留之際，沈黛依舊是沈黛，人氣兒基本上散得差不多了，卻沒有行將就木的狼狽。氣若游間，一開口還是那個將安真劇場經營得風風火火，整個長街無人不知的沈黛。

　沈黛這一，被子掉下一角，盛明盞心地幫將背角掖好，垂眸道：

　“您忘了嗎，我和分手兩年了。”

　沈黛明白了，盛明盞的確變了。

　盛明盞骨子里一直藏著危險的侵略，在沈家的那些年，小心翼翼地將會傷人的鋒利爪牙藏好，唯恐傷害了沈家母。

　而今，已經離開沈家，再也不用抑。

　變得更加從容、寡，也更能掌控所有的場面，讓人畏懼。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沈黛緒略有些激，腦袋微微抬起。

　“恨我當年打你的那一掌，恨我那樣對你？你如果恨，那就……打回來，我讓你打回來！”

　眼鏡片之后的那雙狹長的眼睛讀不出任何緒，盛明盞將沈黛安回枕頭上，對淡笑，“您好好休息，養好子我回頭再來看您。”

　.

　沈絨打車到醫院門口，一下車又難地干嘔了好一陣，才擰著眉撐墻往里走。

　上的酒味太重，沈黛肯定會發現，沈絨看到有個自販賣機，打算喝點飲料將上的酒味下去再進病房，免得媽媽擔心。

　沈絨走到自販賣機前的整個過程頭都暈得厲害，視野模糊，差點一腦袋栽下去。

　想要點個熱飲，手指在空中比劃了半天卻始終不到想要的那個按鍵。

　最后，邊有個人幫按了一下，“咣當”一聲，熱飲掉落。

　沈絨沒力去看邊好心的路人，彎腰拿熱飲，好不容易到了飲料，站起來時子一晃，險些摔倒。

　幸好好心人拽了一把，沒讓當場拜個早年。

　“謝謝……”

　沈絨覺腦袋和眼皮有千斤重，怎麼都抬不起來。死撐著最后一口氣保持清醒，別真跟醉鬼似的不面。

　那個幫了兩回的好心人沒接的謝，一言不發直接走了。

　走時攪了沈絨周平靜的氣流，一陣悉的香水味讓心頭一震。

　濃烈的薄荷味與焚香混合攻擊極強的香味，如風般從沈絨的面龐上掃過。

　這是名為“孤”的香水氣味。

　是盛明盞最喜歡，也是唯一用過的香水。

　“孤”無論是清冷的前調還是繾綣的木香尾調，都早已深沈絨骨髓之中，出現在青春期無數個輾轉的夜里，由盛明盞親自留在每一隙之中。

　香味席卷而過，將沈絨從醉意間震醒。

　暴地把拼命抑的回憶之門踹開，炸開無數記憶的碎片。

　沈絨陡然回首，只看見一個高挑人的影轉到了走廊的拐角之后，很快離開視野。

　是……是盛明盞？是嗎？

　不，不會，不是。

　不會回來的……

　不可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