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天到了鄭仁回家的日子。他出了書院，便覺得撲面的寒風跟刀子似的割著臉，不由了襖子，加快了步伐。

剛走出書院門口，就看到幾個襖子上帶著補丁的學生聚在一起。

見著他，幾個學生都恭敬地行了禮。

鄭仁便停下腳步，問：「大冷天的，怎麼不早些回去。」

其中一個學生略有些局促地道：「先生不知，今日臘八，鎮上馮員外在派粥米呢。我們幾個商量著，一會兒去領一些回去。」

他說話時一直垂著眼睛。文人最重氣節，好面子，他們在此躊躇，想來是不好意思拉下臉面去領粥米。因而鄭仁也理解他們，便道：「恰好同路，咱們一起去。」

幾個學生這才沒那麼拘謹了，跟著他一道去了。

馮府就在書院回村的路上，鄭仁遠遠地就看見馮府門口圍著不人。

這兩年年景艱難，百騰貴，大部分人手頭都不寬裕。

馮家派臘八粥，是用布袋扎著配好的配料一一派送。只要慢慢排隊，不論年紀大小，每個人都能領上一小袋。一袋約有半斤即八兩的分量，足夠一家人一頓的口糧了。家裏人數多一些的，領一次就能吃上幾天了。

鄭仁看著眼前長長的隊伍，正尋思著怎麼繞開。

人群里卻出一個小廝模樣的年，對著他恭敬地作了個揖，道：「是鄭舉人吧？咱們家老爺隔得遠遠的就瞧見您了，讓小的請您過去領米呢。

鄭仁搖搖頭，道：「家中米還寬裕。」

小廝笑道：「實在是我們老爺一番心意，舉人若是不領，小的實在難辦。」

鄭仁是鎮上有名的舉人老爺，又在書院授課多年，聲名在外。世人又看重讀書人，不人家對他都十分殷勤。馮員外這樣盛難卻的，他也不是第一遭遇到了。想到自己帶頭領了，那麼幾個學生便能心安理得去領了。他就沒再推辭，跟著小廝過去了。

他一過去，人群里自然就為他讓了道。

馮老爺站在臺階上，見著了他也熱絡地走下去，同他打了招呼，然後親自拿了幾袋米遞給他，「小小心意，您不嫌棄。」

鄭仁拱手謝過，只接了其中一袋，道：「一袋足夠了。謝過馮老爺。」

當時人也多，不便寒暄，鄭仁領過米就告辭了。

從馮府的人群中出來后，看著學生們都已經安然地在排隊領粥米，鄭仁就踏上了歸家的路。

恰好有一個孩子也領完了米，跟他同行。

那孩子看著跟自家小子差不多大，只是有些眼生，見他瘦瘦小小的，便主攀談道：「可拎的？」

那孩子點點頭，小臉上倒是篤定，「不算重。」

因這幾日雪下下停停的，路上的雪融了一半，很不好走。鄭仁就放慢了速度，想著等一等那孩子，若是他不小心摔了也能幫把手。

一大一小就一前一後地在大路上走著，一直走到槐樹村村口，鄭仁心道也是巧了，竟然是同村人家的孩子。

鄭仁一個晃神，就聽『咚』的一聲，那跟他走了一路的孩子已經倒在了地上。他趕上前查看，那孩子雙目閉，氣息倒是渾厚，只是任他怎麼喊都喊不醒。

鄭仁趕把人撈起來抱在懷裏，疾步向家裏走去。

*

鄭家，鄭綉已經料理起了夕食。

因知道這天爹要回來，所以準備的就格外盛些。除了臘八必須要吃的臘八粥以外，還準備了米飯，炒臘和蒸臘腸，清炒白菜苔。

鄭譽也早早地歸了家，正在院子裏趕玩。

鄭仁一進院子，鄭譽就大喊著：「爹回來啦~姐姐準備開飯咯！」

「阿譽快去請大夫！」鄭仁抱著孩子快步穿過堂屋，走到屋裏，鄭綉著手從廚房出來，跟了進去。

鄭譽也沒看清他爹抱著誰會來了，不過聽到他爹那麼說了以後，就飛快地跑了出去。

鄭仁把孩子放在炕上。鄭綉跟進屋一看，炕上的孩子頭髮散，小臉臟髒的，穿著件看不出本來的皮襖子。不是薛劭是誰。

鄭綉大為驚訝，自從幾天前薛劭被弟弟的話激得走開，幾次去薛家，都沒有找到人。而且等後來再去看，就發現留在那裏的吃食都沒人過，還在擔心不知道這孩子去了哪裏，是不是在外頭遭遇了什麼不測。

「怎麼是他？爹從哪裏把他帶回來的？」

鄭仁解釋道：「這孩子跟著我一起從鎮上回村的，村口忽然暈倒了，我就先給帶回來了。你認得他？」

鄭綉便簡單說了跟這孩子的淵源。

沒一會兒，那老大夫就過來了。

一看還是那個孩子，老大夫把過脈，捻著鬍子道：「這孩子還是氣兩虛，出來的病，我上回不是說過要好好養著麼，怎麼又給暈了。」

鄭綉也沒多解釋，只是說：「您的代我都記下了，一定讓他好好養著。」說著又要給銀錢，老大夫不肯收，收拾了東西跟鄭仁告辭了就回去了。

鄭譽趴在炕沿上不太願意地看著薛劭，這人怎麼魂不散的，老來他家，討厭死了。

大夫走後，鄭仁嘆息道：「也是個可憐的，他爹還沒消息？」

鄭綉找不到薛劭的這幾天，也是每天去里正家打探消息，只是山上的雪還沒全部融化，搜救的人不敢往深山裏去。那些獵戶至今還沒有音訊。

鄭綉搖搖頭，「里正娘子說找到他之後，可以送到家去。起碼等過完年，雪都化了再看，至於以後……」

若是這孩子的爹真的沒了，那麼多半是要送到慈局去的。

鄭仁嘆了口氣，到底是年景太艱難了些，若是好時候，村裏人一人給一口，這孩子吃百家飯也能長大。

鄭綉讓爹和弟弟先開飯，自己則拿了小碗盛了臘八粥，坐在炕頭一勺一勺地餵給薛劭吃了。好在還能吞咽，一碗粥很快就喂下去了。餵過粥，又絞了帕子把薛劭的臉和手都用熱水了一遍。

過臉以後，才發現原來薛劭長得很好，白白凈凈的一張小臉，眼睫長長的，小鼻子筆。收拾完以後，才帶上門出去跟家人吃飯。

門被帶上以後，薛劭睜開了眼。

其實剛才他在村口暈倒后，被鄭仁抱著走回來的時候就醒了。只是他已經好些天沒有好好吃飯了，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後來鄭家人圍在他邊說話，他已經有力氣睜眼了，卻不知怎麼的，聽他們絮絮叨叨的，後來那個姐姐又給他喂東西，洗，他忽然覺得心底很踏實，就老老實實地沒。

他睜著眼發了會兒呆，心想他們說他爹一直沒消息，可能不能回來了。他覺得不可能的，他爹那麼有本事，從前在外頭那麼兇險的場面他爹每回都能安然無恙，這次一定也能平安回來！

*

鄭綉回到堂屋的時候，鄭仁和鄭譽還沒開，正在等著。

鄭譽噘著，老大不高興的樣子，嘀咕著說：「怎麼又把他帶回來了？他那麼臟，還放在炕上。我才不想跟他一起睡。」

鄭綉想也不想，一筷子就敲到了他頭上。

鄭譽著腦袋扁了扁。那個傢伙確實很臟嘛！

鄭綉斜了他一眼，又把之前鄭譽去染坊給染子，掉進染缸差點出事的事跟他爹說了。

鄭仁聽完后道：「飯桌上呢，你用筷子打他作甚？」

鄭譽激地瞧著他爹，又聽他爹繼續道：「要教訓，吃完飯用藤條伺候！再說了，你子也不好，這種活給爹來做就好。」

鄭仁慈地笑著，給鄭綉夾了一筷子臘。

鄭譽：？？？我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