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節乃是大漢天子親自授予,代表了國家的尊嚴,承載著沉重的使命,為使者,哪怕拼了命,也要保護漢節周全!
任弘在懸泉,從東來西往的吏商賈,聽說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侯張騫,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時,河西還是匈奴人的地盤,張騫不幸為匈奴所擒,隨從盡數被殺,自己被拘在單於庭。
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張騫看上去好像順服了,然暗地裏,他卻藏著漢節,不曾有失。
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在胡地時聽笳聲,耳痛心酸。張騫終於找到了機會,帶著僕從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終抵達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過了幾年,當他歷經險阻,回到長安時,材高大的張騫竟持節跪地,對著巍峨漢闕稽首再三,痛哭流涕,舉國為之震驚!
還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長安城除了召開鹽鐵會議外,還出了一個大新聞:漢武帝時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蘇武,終於復歸漢庭!
任弘聽關中來客說,當蘇武回到長安北闕時,哪怕是再悉的故人,也認不出他的樣貌:
去時髮髻烏黑的壯年使節,歸來已是白髮蒼蒼的老者,在人跡罕至的北海,飲雪,飢吞氈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年頭,卻磨不盡忠臣心。
和去時一樣,蘇武枯槁的手中,仍握著孝武皇帝授予的漢節,不論是起臥還是牧羊,哪怕節旄盡落,也不曾有失……
看著那禿禿的節杖,從大將軍霍到長安普通里閭百姓,皆為之容。
這一類的事跡聽多了,哪怕是邊鄙子民,大字不識,更不懂禮儀尊卑,但只要看到漢節,也會站直了子,不敢毫怠慢!
這一幕,像極了兩千年後的中國人,不管男老,見到了鮮艷的國旗,不論何時何地,都得肅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邊,著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暗道:
「這就是兩千年後,我們依然自稱漢人的緣故吧……」
那八尺漢節,三重氂尾,承載了某種能越朝代的神正氣!
懸泉置眾人就這樣斂著手,如同行注目禮般,看著那漢節,以及持節使者的軺車漸行漸近。
軺車是漢朝方車駕的標準式樣,比戰車、方廂車更輕便,車輿上方還有一個傘蓋。
和後世一樣,車是一個人份的象徵,比如駕車馬匹的數量,就好比汽車的排量,八缸還是四缸,區別明顯。
而車的構件質地,車蓋大小用料,車輿的,也是區分高低貴賤的好辦法。
卻見那輛駟馬軺車頂上的車蓋是皂,兩側的用來擋泥的車轓(fān)塗硃紅。
漢初時,因為是一群泥子大老打下的江山,禮制十分疏陋,直到漢景帝時,才完善了漢家的車馬輿服制度。規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車駕皆朱兩轓,千石、六百石則只將左轓塗紅。
雖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駿馬監,但因為負朝廷節杖使命,故車馬形制與二千石同。
除了軺車外,隨行人員也有不同規格,車前舉著旗子開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騎吏兩人,後面還跟著幾輛副車,雖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規模,但也比縣令出門排場大。
直到軺車在懸泉置正門前停下,任弘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樣。
這位讓任弘苦等多時的漢使年過四旬,材壯大,赤面短須,那須顯然是他自己修過的,顯得十分幹練。頭上戴著一頂鶡冠,彰顯英武,儘管連夜趕路,一對虎目中卻看不到疲倦。
他穿赤袍,黑下裳,腹部微微起,一柄長劍掛在腰帶上,左手按劍,右手持節,哪怕下車時,漢節也沒有毫放鬆。
徐奉德帶著懸泉置眾人行禮,不止是拜見上吏,也拜旌節:
「懸泉置諸吏卒,見過傅公!」
傅介子這趟出使經過的置所驛站,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吃食和茭草可備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備好,就等傅公到來。」
傅介子頷首,往前走了兩步后,似乎想起什麼,掃視在道旁迎接的懸泉置諸吏,問道:
「誰是任弘?」
……
懸泉置諸吏齊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邊的皂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時的如釋重負,也不是激莫名。
而是琢磨道:「這傅介子果然材壯大,比我還高一點,難怪一頓飯能吃兩隻!」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問道: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下吏聽聞傅公事跡,一時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蘇延年、陳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邊,定是他們說到自己了。
傅介子著短須:「志氣倒是不錯,但你覺得,我能和博侯相提並論?」
任弘垂首:「博侯使月氏、大宛、烏孫,鑿空西域,西北國始通於漢。而如今西域已絕十餘載,傅公復通之,此謂二度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鑿空這種話也能想出來。
「傅公還在茲斬匈奴使者,壯我天漢國威,這件事,哪怕是博侯,也不曾做過。想來傅公日後功名,當不亞於博。」
「能說會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幾位副使、屬,指著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這般甜,多誇誇我便好了。」
副使、屬皆大笑,徐奉德這時候卻道:「傅公若是喜歡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帶上他好了!」
任弘是萬萬沒想到,徐奉德會這時候提出來,雖然聽上去是玩笑,但副使、從吏的笑聲卻停止了。
那個站在傅介子邊,頭戴長冠,留著長長鬍須的副使搖頭道:
「老嗇夫說笑了,傅公奉朝廷欽命出使,每個隨員都得上報朝廷,豈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賠禮:「老朽戲言,戲言。」
他已經幫著任弘,試探了一,這件事果然沒那麼容易,不過,關鍵還在傅介子。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是指著後眾多車馬隨員道:
「任弘,聽蘇延年說,你為吏十分幹練,我這些屬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當了!」
言罷,竟徑自向前走去。
「諾!」
任弘應了下來,卻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麼意思,還是徐奉德靠過來低聲提點了他一句:
「這位駿馬監,開始考較你了!」
……
「我想這傅介子,欣賞的是有條不紊之輩,可不會喜歡一個顧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聲對任弘道:「傅公這次不是從大宛國帶回了天馬麼,汗馬若是傷了病了死了,我懸泉置可擔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當,再進去拜見不遲。」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與老夏,在裏面為你暖場!」
「多謝嗇夫!」
任弘瞭然,便立刻引導使節團的車馬,往馬廄方向走去。
懸泉置廄屋頂上沒瓦,只架櫞木,上面鋪一層集的蘆葦,然而再鋪一層泥,反覆幾次,便足以應付敦煌乾旱雨的天氣。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經來馬廄巡視過了,廄嗇夫和廄佐都是勤勉任職的本分人,早已為天馬準備了兩個最寬大的馬欄,打掃得乾乾淨淨,還備足了供牛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馬草料的統稱,有麥稈、粟桿,也有牧草。懸泉置每天要接待許多車馬,需要大量茭草,或來自於府每年從田裏收上來的芻稿,或是徵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后上來。
但驛馬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還容易得病。
需得用鍘刀將草料鍘細后,和水拌上穀和豆子。馬匹食量大,一頓能吃兩斗糧食,遇上要晝夜急行數百里的,廄吏還要忍著心疼,拌進去幾個自己都捨不得吃的蛋……
考慮到大宛天馬初來乍到,不一定習慣中原的草料,任弘還讓廄吏為它們準備了苜蓿(mùxu)。
苜蓿來自汗馬的老家大宛,也是張騫老哥鑿空後傳的外來種,這玩意倒沒被當藥材,而是作為飼料大規模種植,從關中到敦煌,隨可見苑田裏開著苜蓿的紫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團車隊里仔細瞧了一圈,看見了各馬匹,甚至還有高大的雙峰駝,卻唯獨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天馬!
「怪哉……」廄嗇夫也發現了這點,和任弘對視一眼,覺得有些蹊蹺。
但傅介子使團的眾人,似乎並不在意這點,他們多是頭戴赤巾,披甲胄的斥候、兵卒,從萬里之外歸來,風塵僕僕,但神氣卻很足,其談吐與總是悶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過蔥嶺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蘇延年也過來拴馬,遂過去打了聲招呼:
「蘇君,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蘇延年連續趕了幾天路,有些疲倦,見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來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壞了差事。」
他們本來要去玉門迎接,但才抵達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見趕得很急……
寒暄幾句后,任弘問蘇延年道:
「對了,蘇君可曾見到,傅公從大宛迎回的天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應,故意沒控制音量,聽聞此言,還在馬廄旁大聲聊天的使團隨員們忽然安靜下來。
眾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蘇延年連忙拉著任弘到一邊,低聲道:
「切勿再提此事!這次大宛進貢的兩匹天馬,還在半道上,就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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