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為昭媯喚醒時,雙眼重得幾乎睜不開。黑進城,一路在車中都是似醒非醒地,等朝賀完畢,荊軻實在沒有神跟燕國的群臣應酬,只匆匆向年高德劭的鞠太傅敷衍了兩句,便即原車出城,連於禮該朝賀太子的東宮之行都懶得去--他有把握,太子丹一定會原諒他的失禮的。
這是燕王喜二十八年的頭一天。昭媯原準備了許多歲首樂事在等他,及至一看他沒打彩,倦得那個樣子,也掃興了,服侍荊軻重複睡下,找補一覺。
「荊先生,荊先生!」
矇矓地聽得昭媯的聲音,十分急促,象是出了什麼事。
荊軻一驚,睜大了眼睛看著。
「有貴客來了!」昭媯推著說,「還不快起來迎接。」
「太子來了?」
「不是。」昭媯有著詭的笑容。
「不是?」看一看的神,他越覺詫異:「誰呢?」
「你再也猜不著的。」昭媯一面為他披,一面笑道,「公主!」
這不但猜不著,簡直想不到,甚至不相信,荊軻匆匆而起,卻又偏著臉問了一句:「真的?」
「新正第一天,我怎敢說假話。季子也來了。」
言之鑿鑿,竟是真的。這一下,他的殘餘的倦意,一掃而空,問道;「公主在那裏?」
「自然是請在正廳坐。」
「好。你先去為我致歉,替我擋一陣,我就來!」
人多,走了昭媯也不要,太子丹為荊軻遣來執役的,都是經過挑選,極其能幹的人,四名侍一起手,只片刻功夫便已把他服伺好了,穿上公服,札束停當。倒是荊軻在這忙碌的氣氛中,又已省悟,要從容閑逸,不必張。
作了最後的一番檢點,他繞出花圃穿過甬道,自外升階登堂,以國禮謁見公主。
「恭賀新歲!」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公主回拜答禮,等抬起頭來,四目相視時,輕盈地笑道:「擾了你的清夢!」
「平生從夢中醒來,從無今日的愉快榮幸。」
「為何?是為了我來了?你沒有想到吧?」
「實在驚喜集。」
「今天是公主的華誕。」昭媯輕輕地提醒他說。
這才真的讓荊軻驚喜集了,他聽季子說過,夷姞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平生頗以記好自詡,何以竟未記起來?
這樣想著,子又伏了下去,口中稱賀:「荊軻叩祝千秋。延祥納福,永葆青春。」
「謝謝你,荊先生!」夷姞微笑著說,「我是避囂來的。降生得不巧,偏逢新正,宮裏喜熱鬧的人,盡往我那裏,一班來,一班去,年年如此,真是一大苦事。今年我決意避開,跟季子商量,說借你的地方躲一躲。荊先生,不會惹你的厭吧?」
「是何言歟?」荊軻定一定神問道:「只有一層,太子可知道公主在此?」
「也就只東宮兩位主人知道。」
「公主何時命駕還宮?」
夷姞笑一笑,不答他的話,卻轉臉對季子去說:「是不是?我說會惹人家的厭,你偏不信!」
「荊先生不是那種人,也只是小心的意思,回城有五里路,晚上天黑不好走,總得預先安排一下。」
夷姞點點頭,慢慢轉過臉來問:「荊先生,是這樣嗎?」
「季子先獲我心。」
「你放心。到晚上,我哥哥會來接我。」
「那太好了。」荊軻回頭對昭媯說:「得讓公主高高興興玩一天,你快去準備筵宴。」
「不!荊先生,我就是為了怕過生,才躲到你這裏來的。害你費事,我還不如回去。」
「是!」荊軻想了想,又對昭媯說;「你跟季子去商量一下,該如何為公主祝賀?仰公主的意思,不必弄那些繁文縟節,但是,一定要把我們一片至誠之心,獻了出來。」
「是!」昭媯口中在答應,眼卻看著季子。季子卻又看著夷姞,「你去吧!」得了這一聲吩咐,季子才隨著昭媯裊裊娜娜地走了。
在沉默中,荊軻想起前—晚曾回憶到夷姞的琴聲,因而大鄉思;正想以此作為話題,夷姞卻先開口說話了。
「這裏是我舊遊之地。」
這裏原是離宮,做為一位公主,自然來過,荊軻便說:「多承太子的厚,我住在這裏,太僭越了,令人不安!」
「什麼僭越?一個人生下來就註定了什麼地方住得什麼地方住不得麼?象我——,」夷姞慢慢地說道:「我真不願意我是個公主。」
的想法很奇。前半段話如出於士庶口中,便有叛逆的嫌疑,後半段話,更荊軻不解,何以發此牢?莫非是深宮寂寞——。
他不願再想下去,因為他意識到再想下去,衍變出來的一個結論,可能是對的一種。
「國家大事在公子貴族手裏的傳統,早已打破了;安邦定國,要靠才智之士。將相無種,別存下那個僭越不僭越的念頭,反倒阻塞了自己的一片雄心大志。荊先生,你說我的話可是?」
這真是放言高論了。但那勉勵的意思是很容易聽得出來的,「惶恐得很!」他謙虛地答道,「怕是公主把我看得太高了些。」
一說破倒夷姞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只是敬重我哥哥所敬重的人。」不帶任何錶地說。
荊軻非常敏,他不願意有毫的不快,想要立即結束這一番談話,另找些有趣的事做,於是含笑問道,「今天風不大,公主可有興緻到園子裏走走?」
「好!」公主果然換了很高興的聲音說:「我今天來,原有此意。」
一站起來,在廊下待命的宮,立即進來伺候,由荊軻引路,帶著脂香膩,環珮丁東的隊伍往後苑走去。夷姞一路走,一路顧盼指點,一草一木,那是原有的?那是新添的?說得非常清楚,證明在這裏住過不日子。想到夷姞曾有無數足跡留在這裏,荊軻對這座水木清華的園林,越發生了好。
「這裏!」站住了腳,手指著說:「從前我最這地方。」
那是靠西北角的一片極整齊的草坪,沿著圍牆是一列森森的老木,另一面一排十幾塊巨形怪石,如虎,如獅、如老翁,如仙人,極耐賞玩。一塊一塊看過去,在中間一塊如鏡,形如桑葉的大青石上坐了下來,視線慢慢掃過,象在搜索著什麼。
「怎麼不見有鹿?」問。
「喔!」荊軻問道:「原來是有的嗎?」
「有。我想想看。一,二,三、四……,」屈著手指,凝神思索,流轉著的黑白分明,一清如水的眼珠,閃耀出異樣的輝,似乎眼中正看到了那些麗的梅花鹿,「一共十四頭。不,死了一頭,添了兩頭,該是十五頭,還有小鹿。馴極了!」愉悅地微笑著,「我常常給它們餵食。就坐在這裏。這句話,有十年了!」
十二,三歲的小公主,在朝曦影里為一群馴鹿圍繞著,這是多麼人的景象?荊軻嚮往極了,因而不自覺地凝視著夷姞。
「人無機心,不妨與麇鹿同游。如果再養一群馴鹿,恐怕它們未見得再肯親近我了。」說。
「木會的。依我看,公主並無機心。」
「然而總非赤子之心了!」夷姞凝著灰白的天空,自語似地說:「那時候,我總坐在這裏,想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一坐便是老半天,要保姆們催了又催才肯回去。」
從的眼睛中,他看出來正陶醉在兒時的回憶中,他不敢去驚憂,但心裏卻在想:十二,三歲的小孩,會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呢?
一陣風起,吹得宮們袂飄飄,相顧瑟,這下荊軻不能不說話了。
「公主,請進去吧!」
「嗯,是有些冷了。」接了勸告,站了起來,卻又回頭看著草坪說:「真該養些什麼東西才好,不然,你也太寂寞了!」
荊軻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但該養些什麼珍禽異,他卻一時想不出來。轉念思量,這裏名為荊館,與逆旅無異,最多不過住個半年,便仍然要回公家,將來夷姞如果不是遠嫁他國,那麼以這裏作為公主的府第,倒真是十分合適的——想到這裏,他了個好事的念頭,在秦之先,不妨向太子丹進言,以此作為公主的賜第。既然如此,更不必出主意了。
於是他說,「該養些什麼?請公主決定。這裏原是公主家的業,而我,也不過暫時借住些日子。」
「雖是暫住,也要住得舒服。」公主興味盎然地說:「等我再來替你佈置一下,包管你盡善盡。小時候,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中,有一個便是這麼的園林池沼,要照我的意思,重新修改。可惜——。」
公主忽然頓住了。荊軻想不出有什麼無法啟齒的話,不免轉臉看了一眼。
「可惜,這裏工修葺時,我懶得過問。」公主徐徐又說,「如果是最近的工,我一定要提出許多意見,便省得多費一番手腳了。」
這話在傍人聽來,是不會了解其中的意思的,而荊軻明白。由「懶得過問」到可惜未能及早「提出許多意見」,這個極大的轉變,表示了對他由毫不相干而一下子變得極為關切了。
得蒙這樣一位高貴、多才、絕而孤傲的公主垂青,這荊軻生出恐懼不勝之,同時也有著無限的驕傲和滿足。在默默追隨著公主回到室的路上,荊軻把在燕國的遭遇又回想了一遍,田與太子丹在他都有知遇之恩,但是一個有所期,一個加以重用,都是有目的的;只有夷姞對他一無所求,因此,他覺得對他的賞識,格外地可貴。
走近屋宇,季子迎了上來,「已準備了靜室,」向夷姞報告:「請公主先休息。」
「是那一間?」
「延曦閣。」
這是一座建在高地的小閣,正面朝東,一早滿室,所以名為延曦閣,地勢幽靜,建築得也緻,只是上下要走數十步石級,頗不宜於作為一個臨時駐足休憩的地方。
荊軻正想提出異議,夷姞已喜孜孜地說道:「啊,那是我以前常住的地方。」
這一說,荊軻把他的話咽了回去,送著拾級而上,直到延曦閣前。
「你何妨進來看看!」夷姞站住了腳說。
「此是地。不敢擅。」荊軻微帶笑意回答。
「也罷。」夷姞點點頭說:「那就回頭見了。」
「是。等開宴之前,我再來奉迓公主。」
「什麼開宴?」夷姞不聽他的話,兩道初生柳葉似的細眉,微微皺著,一雙黑漆似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看著荊軻,「我早說過,不要當件大事似地,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說是免除了那些繁文縟節。現在又是『開宴』又是『奉迓』,你以為我到這裏,是來擺公主的儀注給你看的麼?」
那番嗔,如嚦嚦鶯聲。荊軻只顧得耳朵的,話中說些什麼,卻不大真切;因而顯得有些遲鈍似地,一時無法作答。
「公主!」有個人解了他的圍:「昭媯放肆。剛才我跟季子商量了,備了些公主平日喜的食,不如就送到這延曦閣來進食。也免了公主上下跋涉。不知這個辦法可使得?」
「怎麼使不得?」夷姞回嗔作喜地說,「昭媯,你越來越能幹,也越來越會說話了。這——,」看一看荊軻,笑道:「想必是荊先生的教導之功!」
一句話把昭媯說得紅了臉,而由的害,又使大家意識到,這是公主的戲謔。
這給了荊軻一個極深刻新奇的印象,並且也在心中引起了驚訝,多說這位公主高傲難惹,看來並不盡然。其實不僅是荊軻,所有的宮,特別是季子,都驚訝於夷姞的這番戲謔,大非常態,而不能了解何以變得如此?
就這時,昭媯的已過,定一定心神,作了一個很得的答覆:「謝謝公主的誇獎。公主降,荊先生說要獻出一片至誠,我們自然不敢不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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