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娘肩上中了箭,背著捆得像米粽一樣的伍次友從斷垣旁逃出府衙,不辨東西南北,不分坑坑窪窪,見路就行,遇河便趟,急急如網之魚,惶惶似喪家之犬,奔出了兗州城,直到聽不見追趕的人聲,才放下伍次友,解開了繩子,二人並肩坐在一叢叢茅遮蓋著的水渠上歇息。
「出來了!」被曠野徹骨的寒風一吹,伍次友才意識到自己被救出來了。他看看星斗,已近四更天,深長地舒了一口氣,著被捆得麻木的膀子,苦笑著心裏想:「這個雲娘……真是生事的班頭,惹禍的領袖!」
雲娘輕輕**了一聲,伍次友陡然一驚,忙伏下子查看,卻說不出話來。
「沒什麼。」雲娘說道,「不知哪個賤賊了我一箭。」
伍次友仔細瞧時,星下只見雲娘臉蒼白,半躺在土坡上一不,忙拉起一隻手,在手心裏寫道:「傷了哪裏?要麼?」
雲娘的傷本來不重,只因來不及包紮,一路失過多,此時覺得頭暈,天地、星星、茅叢都在旋轉,勉強笑道:「在肩胛上,不……不要的……」伍次友聽了,顧不得上睏倦,過來就要解雲娘的扣,雲娘卻失聲道:
「別!」
伍次友雙手電般一,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邊躺著的,已不是「雨良先生」或者「雨良賢弟」,而是……沉思半晌,伍次友慘然一笑,又在雲娘手心裏寫道:「我非道學迂儒,爾非祿蠹子,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權也!」雲娘默默無語,似乎已昏睡過去。伍次友小心地解開被漬粘的襟,撕下自己袍子的下襟,替牢牢紮上。忽然,他手指到了一個,細想是自己病重時送給的那塊青玉硯,不由子一,悔恨、憐、茫然、惆悵,心裏什麼滋味全有。又陡然想起雲娘一路留下了跡,再累也不能在這裏歇息了!
這個落拓書生背起半昏半醒的雲娘,冒著四更的寒風嚴霜,在荒野蔓草中一直走了半個時辰。聽到遠聲,伍次友心中一陣驚慌:「兩個人渾是,不能這樣轉悠。」
眼見前頭是一片黑沉沉的大莊子,伍次友便蹣跚著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卻見莊旁有座小廟似的東西黑魆魆地矗立著,走近了看,卻是一座碑亭。他放下雲娘,上前了,不一呆:怎麼轉到曲阜孔廟來了?心想聖人故居必多善人,略覺寬;轉念想起了孔令培,心中又是陡的一沉:「這如何是好?」再轉到別,是來不及了,又實在危險,便俯抱起雲娘,尋個人家落下腳來再說。他記起「富必通」,便專門尋找貧窮人家。有的院舍過於簡陋,怕難以藏,有的是左鄰右舍太多,又怕要驚許多人。直到東方出曙,啟明星升起,伍次友才在孔廟東北角尋到一戶中等人家。
這家院落很大,分二進,卻一律都是苫的茅草房,院前一片空場,掃得乾乾淨淨,燒用的柴草垛得齊房頂高。此時鳴犬吠此伏彼起,再無選擇的餘地,只好乍著膽子上前輕輕叩門。
院立刻傳來狺狺的狗聲,附近人家的狗立刻響應,一片。半晌,方聽得裏頭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
「誰呀?」
沉默。
「誰?」聲音變得嚴厲了。
此時雲娘神智稍稍清醒,猛想起伍次友已經喑啞,便強打神答道:「我……我們是進京應試的舉人,夜裏住了黑店,逃了出來,請行行方便,救救我們……」
裏頭又是一陣沉默,忽聽一個婦吩咐道:「張大,給他開開,天都快亮了,能有什麼事?」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長隨模樣的白鬍子老人巍巍地立在門裏,覷著眼睛瞧伍次友,見他滿臉污垢,大襟上跡斑斑,懷中還抱著個書生,忙過來將雲娘接了過去。伍次友又累又驚,又飢又,一口氣鬆了下來,只覺眼前發黑,金花直冒,一陣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栽倒在門裏……
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伍次友環顧四周,自己和雲娘兩床相抵,都躺在後院西廂房裏。他很驚訝,這個茅舍套院,從外頭看,完全像一個莊戶人家,可是裏頭的擺設卻大不一樣,朱榻漆桌、書架茶幾,雖沒有豪華氣派,卻儼然是個書香門第;更奇怪的是,那位坐在雲娘邊容貌慈祥的主婦,布荊釵,上上下下是一農家婦的打扮,而恭恭敬敬侍立在旁的老僕,卻頭戴青氈呢帽,穿湖綢綿袍,外頭罩著青緞掛面兒的小羊皮風坎肩!如此顛倒的服飾,饒是伍次友見多識廣,再也揣不其中的緣由。
「這位書生,你醒過來了?很好,請用茶!」伍次友正自納悶,那婦人開口說道,「張大,去泡茶,帶點兒點心過來!」
伍次友坐起來接過茶,甘般一飲而盡,他實在是極了,卻不好意思吃點心。
「先生,我先不問你如何落難。」那婦人微笑著說道,「這位扮男裝的,不知是尊駕的妹妹還是妻子?」
伍次友苦於不能講話,雙手比劃,他覺得有失雅觀,便手指指自己頭,又比劃了一個寫字的樣子。婦人點頭道:「知道了,筆硯侍候了!」
此時,雲娘**一聲也醒轉過來,見婦人正盤問伍次友,便掙扎著坐起來道:「他有疾,說不得話,主人娘子有什麼話,只管問我。」
「嗯。」那婦人本就坐在邊,聽見這話便轉過來,微笑道:「妹子,我並不要盤查你們。但既然住在我這裏,我總該知道你們是誰,為什麼到這裏來。你只管放膽講,不是我張姥姥口出狂言,只要你們合了我的意兒,在山東境是無人敢來打擾你們的!」
「這人好大口氣!」伍次友在旁暗想,「難道是孔府衍聖公的什麼人?可又說姓張!」
雲娘看了一眼伍次友,囁嚅了半天才說道:「他是我的兄長,我們……我們……」正尋思該說實話,還是該造一個故事,忽聽外頭一個著華麗的年輕長隨進來,打個千兒道:「姥姥,孔府的孔令培,拿著帖子來拜。」伍次友和雲娘對一眼,面立刻變得蒼白。
「嗯,就他一個?」張姥姥問道。
「還有孔貞祺的四侄兒良兒,後還跟著十幾個衙役。」
「帶著衙役到我這裏來!」張姥姥臉有點難看,「沒說有什麼事兒?」
「說……沒說什麼,只請姥姥外頭說話。」
「孔令培不是個東西,整日跟著那個挨刀的鄭春友轉悠。」張姥姥道,「良兒我看他還好,怎麼也這麼不材料兒?——你定有什麼話替他們瞞著,裏像含個棗似地吞吞吐吐的!」
「回姥姥的話,我們實在沒說什麼。」那年輕長隨見張姥姥惱了,忙上前耳語幾句。
「好吧,」張姥姥站起來,「在隔壁屋裏賞見——你兩個不要胡思想,我一會兒再過來。」
這句話說出來,雲娘還不覺得,伍次友聽來卻如電閃雷鳴一般!孔府勢大,衍聖公世襲更替兩千年如一日,號稱「天下第一家」。地方上至督,下至府縣,沒有敢招惹的,這婦人竟隨口說「賞見」孔府的人!這是什麼來頭,真不可思議。
孔令培笑嘻嘻地踏進門來,見張姥姥正端坐著吃茶,上前打千兒請安道:「總有半年多沒見到姥姥,神越發健旺了,侄兒這裏請安了!」
「起來吧,你不是到兗州府鄭春友那兒做師爺了麼?是什麼風將你這大貴人吹回來的?——良兒,你聘之大哥在石門讀書,我瞧著就要材料兒了,怎麼不出四服的兄弟,你就變出這副模樣兒來——正經事不幹,專一鑽外道!」
「回姥姥的話,」孔令培一邊袍坐下,一邊笑道,「這不幹四爺的事——他是從石門回來給聘之拿書的,順便來瞧瞧姥姥,我是——」他忽然低了聲音。隔壁的伍次友和李雲娘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你倒鼻子靈!」半晌方聽張姥姥笑道,「怎麼就知道他們逃到咱們這裏?」
「有一個了傷,一直滴到孔林西南角大渠邊上。」孔令培道,「想著再沒別去,總是在咱們這一帶了!」隔壁的伍次友和雲娘聽至此,不覺心裏一,果然是來追捕自己的!
「哦!」張姥姥心不在焉地答應一聲,又道,「若來了也許是什麼人藏起來了,找一找送回去不就得了?」
「侄兒挨戶都訪查過了,沒有。」
「你孔家那麼多的佃戶,」張姥姥笑道,「不定落到哪一莊、哪一戶,不要急,慢慢再找,他了傷,能飛到天上?」
孔令培見張姥姥一味兜圈子,不由有些發急,乾笑一聲說道:「不瞞姥姥說,佃戶們早翻底朝天了——有人說,天將明時,姥姥家狗了一陣子。侄兒想,姥姥是知法度的人,豈會窩藏罪囚?特冒著斗膽來請示一下,可否允侄兒到您僕人房中……查看一下,也不過是去去疑兒……」
「我說你怎麼忽然想起來看我,又是請安,又是問好,這麼大的孝心——原來你竟是到我張家搜賊來了!」冷笑著,「別說是娃兒你了!你爹在世做到巡,孔友德做了王爺,進我這三丈小院也得規規矩矩——打量我和婆婆一樣好兒!」鐵青著臉,說得斬釘截鐵,孔令培嚇得半晌沒有言語。孔尚良見他難堪,忙解勸道:「培兒在路上跟我說了,並不是要搜姥姥的府第,就怕您老誤會,讓我來幫著解說解說,只看看下人們的住房,他也好差……」
「沒你的事,快滾回去給你聘之哥拿書是正經!」張姥姥道,「張家沒人窩賊!我男人下世后留下的這幾個人,都是幾輩子跟著張家當差的,沒聽說誰做過賊、窩過贓!要有賊,我就是頭一個,你孔令培說個章程,怎麼辦吧!」說完,伍次友和雲娘便聽孔尚良訕訕地辭了出去。
孔令培是當夜帶人循著跡趕回來的,手頭連一張府牌票也沒有,就是有,也不敢在這三尺地使用。面對這個決絕的姥姥,孔令培思量半晌方道:「姥姥,不是小侄膽敢冒犯你老人家,此事干係甚大,府都著落在小侄上,衍聖公進京朝聖又沒在家……」
「他在家怎麼樣?」張姥姥哂道,「七百餘年與孔府為鄰為親,沒聽說誰敢我張家一草!你是個什麼阿兒!」
「那小侄就無禮了!」孔令培因逃了伍次友,憂心如煎,自己與鄭春友旦夕就有滅門之禍,顧不得與張姥姥磨牙了,便立起來一揖道,「事過之後,小侄帶領全家人來負荊請罪!」說著大踏步走到前院,對守在門外的衙役們喊道:「來,搜!」
「來人!」張姥姥也跟了出來,立在臺階上大聲吩咐,「後頭夥計們都來!」
其實不用吆喝,張家僕人早已擁了出來,知道這邊有事,都帶著孔府標牌一嶄兒新的水火大,排兩行,比起臬臺法司衙門的威風也不差什麼!張姥姥哼了一聲,對孔令培說道:
「瞧見了?這子自衍聖公送過來,還沒使過,你小子想試試?」
「上!」孔令培一咬牙。他見張姥姥如此執拗,更加斷定伍次友在此無疑。
「張大,請出祖姥姥的龍頭杖,把雲板敲起!」張姥姥冷笑一聲,「張家有了劫賊,孔府的人一來救!」
「喳!」那位替伍次友開門的老年長隨答應一聲,拔腳便向後走。
「哎……哎,哎!」孔令培頓時慌了手腳。孔家家法極是厲害,他在孔家輩分甚低,因素來行為不端,族中很有幾個恨得牙的。雲板一響,孔府上下齊來救援,見搜的又是這惹不起的張姥姥家,當場將他打死,或沉潭活埋都是可能的。孔令培此時見到了這一步,忙搖手賠笑道:「嗐!小侄也是吃屎昏了頭。您老不必與小侄一般見識,小侄離開這裏就是了!」說完,轉臉訓斥帶來的幾個衙役:「死!還不快走——就在這方圓守定了,不信他們還會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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